第198章

漫漫夜色裏,幾帆小舟遊出不久,震天的轟鳴傳來——那三艘潛逃的賊船炸沉。

便也是此時,島上號角嗡鳴,低沉而悠長,明明是島上吹響,聲音卻天上來,蓋過了海中所有的潮聲。

那幾聲爆炸必定驚動了逡島,王矗只能提前出動。

王矗顧不得感懷過往,對舉著火把集結的弟兄們喊道:“弟兄們,弟兄們!”已是熱淚盈眶,模糊了火光。

只六個字:“上船,打贏,回家!”聲聲喊至嘶啞。

略顯破舊的十數艘中型船只,載著千余人,默然駛往逡島。所有船只熄火靜然,只能聽聞風吹硬帆聲,呼呼長嘯,船員們摸黑憑著風向,駕船嫻熟而走得不偏不倚。

逡島為守,王矗為攻,逡島人多,王矗船少。

然而,當人心不合時,打仗最怕的是“良人賈勇身先死,忠骨誰知填海水”,人人都盼別人站在前頭,人人又不願站在前頭。

逡島上的賊人剛剛重新攏起來,心還是散的,而王矗的部下,個個都懷著一股殺敵歸家的豪氣,如此比對之下,豈能單純去論攻與守、眾與寡?

人若有了念想,連下刀時,力氣都能大幾分。

王矗省得逡島的“新島主”正卯著勁頭想要東山再起,舍不得一兵一卒,肯定不願近身相博、短刃相接。島主如此,底下的人更是如此。

這便給了王矗機會。

他領著弟兄們如瘋了一般,耗盡所有彈藥炮轟逡島的火器庫,再領著弟兄們登島,凝成一股,逐一攻破逡島的土壘防守。

新島主猶猶豫豫,遲遲沒有聚集全員迎戰,手底下的人追隨不久,各懷鬼胎,各為己謀。

此戰便注定了結局。

……

縱使結局是好的,也並不代表過程不慘烈。

一仗從黑夜打到了天明,登島後又血拼到了艷陽高照。

消息傳入嘉禾嶼、同安城裏,裴少淮聽後一怔,他知道王矗心底是個好的,有意投誠,但他沒猜到王矗能夠如此決絕。

當裴少淮見到衙役們屢屢出神,總情不自禁望向衙門外時,他又明白了幾分——這片長久苦於海禁的東南海濱,對於生於此、長於此的人而言,即便怨過怒過,也消不了濃濃的故土情。

曾經的兄弟分離,一個腳埋在田畝裏討口食,一個背上行囊出海舔刀尖,往後再不會如此了。

等到嘉禾嶼增援的戰船抵達逡島時,已是斜陽西落,仗也到了收尾的時候,嘉禾衛的千戶領著精兵,剿滅了余賊,徹底把逡島這個賊窩給踹了。

另一邊的同安城裏,裴少淮不同往日,早早收拾好公文,散衙歸家,州衙大門緊閉。

不單單他如此,此地周邊的幾個縣衙,出奇地合拍,亦早早散衙閉了門。

城門上值守的火把照舊亮著,一大勺燈油下去,滋滋往外濺,火勢更大、更亮了許多。今夜城門上的火把,更像是照亮歸途的微光。

雖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但各家各姓的老人們仍是嚴肅吩咐道:“哪家哪戶養有狗的,給人送幾斤米二兩肉去,請人家把狗嘴暫且綁起來。”

歸子不聽狗吠聲,不是生人。

等到夜深了,他們上了岸進了城,顧不得身上的傷痛,匆匆鉆了夜夜夢思的小巷裏。

包家屯裏,包老九活著回來了,一家人抱頭痛哭之後,婆娘端來一碗面,又替他收拾傷口,抹淚叫他早些歇著。

有多少話等歇好了再說。

“我想等著看看天明。”包老九說道,“大哥說,明朝的天明格外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的?”

“咱這些粗人哪懂這個,大哥說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包老九神情感傷道,“早知道聽大哥的,在島上多學幾個字……”

婆娘捂住了他的嘴,道:“你是出去做生意,哪有什麽島上。”又問,“往後你打算做些什麽?我在雙安港碼頭外租了個攤子。”

“那成,你先打點著,我去做腳夫,賣力氣給你掙些本錢。”包老九憨笑道。

月睡星沉白日起。

兩口子東一句西一句,不知怎的就聊到了天明,他們看著漆黑轉灰蒙蒙,又露白大亮,並無什麽特別的,悉如尋常。當朝陽翻過小院墻瓦,照在了腳尖前,他們心底格外踏實。

……

九洲同月,隔墻異景。有人停船登上了岸,也有人從此了無音訊。

那些傳出嚎啕痛哭聲的人家,不是真傷悲,而是久別重逢的激動,真正悲痛欲絕的人家,是靜悄悄的,靜得連小院裏的些許聲響,都能誤當作是歸來的步履聲。

倚在門檻上等,坐在正堂裏等,聽著隔壁的團聚聲跑到小巷外等……左等右等,等到了天明,步子越來越輕,心緒越來越重,還是不見故人歸來。

婦人紅著眼蒸熟了糯米飯,盛在碗裏堆成渾圓,三碗飯一壺酒幾炷香,挎著竹籃牽著大兒,躲著那些歡喜的人家,低頭默默去了海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