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除了“子曰不然”一題略難以外,其余題目以小題為主,中規中矩,難度不大。

如此出題,只因裴少淮想起昔年府學同窗江子勻。

如江子勻一般的農家學子,常因家資不裕,只好購置《十科策略》《二三場群書備考》等教輔書籍,用以增補見識。

倘若裴少淮全憑自己所好,復加後世見解,凈出刁鉆新奇的題目,偏離科考習俗,對於那些年年歲歲鉆研四書五經八股文的寒門子弟而言,是不是有失公允呢?

裴少淮一路科考走來,他承認科場的制藝題過於死板,尤其是那些胡亂搭截的題目,簡直不可理喻。但要改變這一現狀,理應是先改變世道的用才觀念,進而影響學風,最後才是順勢而為,修改科考的出題。

再者,若是偏離了習俗,豈不是說段夫子當年敦敦囑咐他們的“童試小題在於精,鄉試大題在於全,會試策問在於新”,全無用處?

人為公時,不能把自己淩駕於世道之上。

中規中矩的小題是裴少淮端平的一碗水,“子曰不然”則是掌心的試金石。

……

民間有句俗話,叫“縣官取青衿,宛如拾草芥”,意思是要過縣試第一關,就像縣老爺撿草一般容易。

此話並非空穴來風,“文理通順”便可過縣試正場,是世人公認的標準。

縣試時間布告出來後,此後數日裏,前來報考的學子絡繹不絕,從天明到入夜,人數較於往年,漲了四五成,是報考的大年。

此況與雙安州一切向好有很大幹系。

那十二三歲的少年郎,是來一試深淺的,那二十余歲的,則顯然是為了拼個好名次,在長案上顯顯眼,為四六月的府試、院試作準備。

一語言之,縣試易過,但直隸雙安州的縣試案首,是有些重量的,想要拿下,並不容易。

那趨炎附勢的齊同知早被裴少淮料理了,新到任的李同知是從山西潞安府長治縣選來的,是個實幹派,妥當安排著縣試的諸多事務,從布設貢院到遴選簾外官,皆有經驗,裴少淮這個主考官,並未費太多心思。

同安縣的縣衙改成了州衙,南安縣原來的縣衙則改成了貢院,院墻之內,隔分了前、中、後三個考場。

二月初九這一日,三更天,裴少淮起身趕往南安城,貢院裏已掌亮燈盞。

裴少淮坐於前院的高台正座上,二十余名老廩生拱手行禮之後,開始唱保,伴著一聲聲“某某具保”的吆喝,一道道高矮身影步入、按號入座。

少年初初赴考場,如紙皆凈白,不知哪朵是真梅。

考案年年見揮毫,而今又滿座,握筆不是曾經人。

當裴少淮坐在高台上,望著底下那些年歲尚小的生澀面孔,滿眼皆是少時讀書的過往,也便是此時,他突然想明白自己為何能遇見南居先生。

不是茫茫中的緣分使然,而是南居先生從文卷裏選中了自己。

南居先生當初看裴少淮的時候,是不是也同他此時看場下少年學子一般呢?漫漫科考路,艱難走完一路之後,有人成了攔路人,也有人成了開路者。

今日見晴,正場考試一切順利,待到日落時,敲鑼收卷。

因考生太多,讀卷任務繁重,再覆安排在了兩日之後。

老學究們分頭讀卷,把文章尚可的卷子呈至裴少淮處,興許是“子曰不然”太難了些,言而有物的卷子不過數十張而已,不及考生的五中之一。

那些筆法尚且稚嫩的少年郎,只能照著朱子的注解去釋義——君子不媚人,遵循於天理。

倒也有些學子從閩南之變,識得了裴少淮的幾分心思,譬如一位名叫齊全安的學子便寫道:“……當世無傑士方才以媚當道。”

可見,他把“君子不媚人”具體化了,傑士不媚勢臣。

又有陳書新寫道:“……天理之大,媚神不如媚己。”他結合閩地鬼神習俗之重而述,認為“人言輕而鬼神重,不問蒼生問鬼神誤世”。

筆法韻律雖不是那麽好,一番見解倒是好的。

小題的好處便在於此,沒有太多的束縛,自圓其說即是。

裴少淮用朱筆批注之後,伸手去取下一份卷子,當瘦長勁道的筆跡映入眼簾時,裴少淮的手頓了頓,科考之路,館閣體當道,這樣的字跡並不多見。

而裴少淮知道有一個人寫這種字體。

他翻到卷首,上頭寫的名字卻是“包玉真”。

當裴少淮讀到“民不知天理何為,隨饑飽而行”,論述為官之道時,他說真正的好官非一味只論天理,為官者,若不能飽民生暖秋冬,豈能指責民間信“灶神”?

這樣大膽而正直的論說,讓裴少淮再次把目光落在“玉真”二字上。

他翻開名冊,找到了包玉真一頁,記錄相貌的一欄寫道:“年四十又一,人瘦削,有胡須……”裴少淮便知道,這位考生是故人王矗無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