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裴少淮與燕承詔走出泉州府衙,包班頭隨即帶人在前後各門貼上封條。

不僅府衙,還有泉州市舶司、鹽運司,亦被貼封,等候朝廷另派清官赴任。

錦衣衛擡著擔架,謝嘉的屍身雖有白麻布覆蓋,但難免露出些衣角,被郡城百姓認了出來。讓裴少淮意想不到的是,沿途竟有老百姓為其哭泣,可轉念一想又了然——謝嘉損閩南各地,獨富郡城,錢財之下出“孝子”,也是有的。

也未必就是哭謝嘉,興許是為自個哭呢?

足以見得這郡城到了不得不治的地步。

裴少淮與燕承詔並排走在道上,低聲說了一句:“還是燕緹帥思慮周全。”裴少淮只身赴會,與謝嘉獨談,單這一點,足夠朝中那群言官指指點點的了,若再落得一個“私刑逼得四品大員自刎”的罪行,屆時以訛傳訛,不知道會被攻訐成甚麽樣。

再者,謝嘉自刎前究竟交代了什麽,不僅會引得朝堂想入非非,還不引得對家謹慎應對。

而謝嘉“意圖行刺裴知州”,死於鎮撫司緹帥利刃之下,則又是另一番說道了。

“燕某不知裴知州在說什麽。”燕承詔先一步登上了馬車。

馬車上,裴少淮雙袖落於椅上,袖袋藏的那卷賬本顯露出些形跡來,裴少淮掩飾的動作很隱密,奈何坐在他對面的是燕承詔——自然逃不出那如鷹般的雙眸。

燕承詔畢竟是天子忠衛,並不習慣對天子有所隱瞞,他眉間微蹙為難著,不多時,索性閉上雙眼假寐,眼不見為“凈”。燕承詔明白,裴少淮必定從謝嘉嘴裏問出了些什麽,他有意要瞞自己,便等同與有意要瞞皇帝,燕承詔雖不知緣由何在,卻相信裴少淮不是為了私欲。

出於這兩三年同伴共事的信任。

燕承詔補刀,更多是為了替裴少淮隱瞞“袖中之物”。

……

從泉州回到雙安州,天已暗了下來。

裴少淮歸府後,草草扒了幾口飯菜,便將自己鎖入了書房中。

燭光之下,他先是讀了好幾遍謝嘉的手賬,頁頁書跡新舊不一,看得出是不時添幾筆、刪幾字,紙張的邊緣亦有不規則磨損,如此看來,不似假的。

加之每一條賬目能對得上泉州港的漕運記錄,裴少淮便覺得有了五六分可信。

仔細對照鹽運提舉司的假總賬,大致便可推斷出市舶司昧下銀錢的去向,只是裴少淮愈看愈是困惑——這條條賬目皆是指向東宮太子,或是入了太子名下的皇莊裏,或是入了三公三孤的官莊中。

太子居於皇帝眼下,縱是真得了這些銀兩,又能往何處去花呢?

且白日裏,裴少淮試探謝嘉時,謝嘉一口道出“成王敗寇”,便就說明幕後主使不是太子才對。

若真是太子,皇帝一查東宮賬目便可發現端倪,鹽運提舉司辛辛苦苦做假賬又有何意義?

重復再看一回,檢查是否有遺漏之處,結果還是一樣的。

裴少淮不得其解,究竟是太子有冤,還是太子有詐?

擡頭時,發現窗紙已發白,竟是輾轉於幾本賬目中,不知不覺到了天明。

這困意一下子便來了。

裴少淮藏好賬本,本想在長椅上半躺小寐片刻,結果時月過來敲門,把他勸回了寢房裏。

……

一覺睡過了上晌,午膳後,陳嬤嬤提醒道:“姑爺明日出早門時當心些,別叫那倒汙血的小子給撞到了。”

明日是“王船祭”的日子。

裴少淮恍惚間覺得時日好快,又到了臘月時候,北風吹寒南下,該是揚帆出海了。

這王船祭是出海前的祭典,是一種“儺”禮。儺,驅逐疫鬼也。

各族紮竹成船,糊五色紙為殼,紙船內設神座,先扛至各神廟前禱拜,再送至海邊焚燒。

又有遂取豬血、狗血、雞血、牛血等,置於桶中密封,一路疾跑挑至海邊倒掉,化於洶湧海浪間,挑擔的人選非身強體壯、福氣大的年輕小夥不可。家家戶戶都得躲著,免得撞上不吉利。

為的都是一個意思,禍隨紙船汙血走,出海的商船能一路穩穩當當的。

裴少淮對陳嬤嬤應了一聲:“我省得了。”

翌日,裴少淮推遲了半個時辰出門,自不會遇到那倒血的福氣小夥,不過午時回府的路上,倒是遇見了跳“儺戲”的隊伍。

只見廟宇前,搭台唱戲,長街外,眾多儺神踏舞遊走。

儺戲江西最盛,其他各地亦有,禮俗不盡相似。唯一點是一樣的,玄衣朱裳,頭戴儺神面具,以一種類似遠古狩獵的動作,執戈揚盾而舞,誇張而滑稽。

浩浩蕩蕩的隊伍中,足有數十位儺神,木質彩漆的面具,或美或醜,有氣宇軒昂的太子神,也有鼓目暴睛的天王、面貌猙獰的夜叉,還有笑意呵呵的七品縣官。

一場打戲完畢,孩子們紛紛圍著太子神追逐,口中一直嚷嚷著“太子神”,搶著沾沾太子神身上的貴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