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孤田肥水薄,孤島五更寒。

唐施狀元就曾寫道“腥臊海邊多鬼市,島夷居處無鄉裏”,茫茫海上,渺渺孤島畢竟不是長久之宜,尤其是對岸萬家燈火夜宴時,島上唯有四面寂寂海風。

注定要歸來。

“王兄此話是為自己問的,還是為手底下的人問的?”

“王某替弟兄們問的。”

“王兄能替弟兄們問,裴某卻不能替百姓了了答應。”裴少淮不跟王矗玩虛的,他接著說道,“惡終究是惡,縱使有千萬種因由,它也不能似沙子般,拋入海便當沒了……有些惡行不能熟視無睹,否則,往後人人效仿之,這片土地豈還有安寧在?”

王矗低頭,默聲不語,眉間蹙生的幾道紋深了許多,手擺在石桌上,緊緊捏著酒杯,久久不能舉起。

他讀書識法,哪怕不明理也知理,裴少淮的話叫他無法駁。

“知州大人,當真沒有一絲機會了嗎?”

“小罪可恕,大罪難饒。”裴少淮說道,“一個人若只是出海討了份生計,再歸來時,族氏、鄉裏還肯認下他、容下他,族譜裏還留有他的位置,黃冊上還有他的名字,本官不會多管。”這樣的情況,實則也沒法管。

頓了頓,接著說道,“可若是有百姓一紙狀書告到了衙門,說誰身沾命案、辱人貞潔,一經查實,恕本官不能不管。至於戴罪立功、將功補過,則一應按照大慶律例來辦,該是如何便是如何。”

王矗臉上仍有愁容,但他舉起了酒杯,一飲而盡,道:“王某省得了,不會叫大人難做的……在此,王某替弟兄們謝大人格外開恩了。”

今夜海上無海霧,月輪格外明亮,連海風都顯得輕柔。

王矗笑中帶嗆,道:“生不逢時,造化弄人,倘若大人能早來一步,或是王某晚生十年,縱使科考上何等不如意、屢屢受挫,也總不至於出海為賊,時至今日,也不至於要在這海上荒島,才能與大人同坐飲酒。”

他們之間,理應談詩書,而非談生死。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同樣是不得意,詩仙扁舟弄發,我卻是賊船打劫。”王矗自嘲道。

裴少淮只是跟飲了一杯酒,笑笑沒有應話。天底下失意的讀書人何其之多,多得是茅屋一間涼水一碗守氣節,裴少淮心裏暗想,王矗出海為賊,絕不止時運不濟、走投無路而已。

正事談完,裴少淮無心久留,遂起身告辭道:“這銀子本官就帶回去了,謝王兄的一片心意。”

又拱手言道:“岸上再會。”

“再會。”

……

順應時勢、識時務者,不止王矗一個。

雙安州外港口雄開,那樣厚實的堤岸、寬廣的港池,怎麽可能單單用於漁船停靠?

一個“小小知州”敢明目張膽建碼頭、造海港,而布政司絲毫沒有要阻止的意思,便說明雙安州知州有所依仗,也說明“開海”是朝廷的意思。

曾經依附在世族下面、對世族唯命是從的小姓小族,開始偷偷為自己鋪後路,誰都不想當無辜遭殃的“池魚”。

他們紛紛通過齊、包、陳三家,私下向州衙表明誠意,使得裴少淮手裏又多了一錠籌碼。

等到九月秋收時,新糧上市,使得整個閩南的米價穩了下來,一切都如裴少淮計劃的那般進展著。

泉州府那邊送了好幾回帖子,不管是官訪還是私會,統統都被裴少淮拒了,避而不見。

那毒蛇被燕承詔堵在了洞裏,外頭這群賊鼠便失了策,謝嘉心煩意亂、無計可施,只能穿了便衣,蹲守路上,截下裴少淮。

馬車遮掩之下,民房小巷顯得幽靜。

明明是過來求和的,謝嘉卻以為自己手裏還有籌碼,故說話依舊硬氣,勸道:“米價走低、港口建成又如何,無路可運、無貨可商,海商們喝了西北風,再大的港口也只能荒廢,這樣的境況有第一年,就有第二第三年,無休無止……裴大人,胳膊擰不過大腿。”

“你這意思是,我若退一步,你們便肯將貨物勻出來?”

“只要你不摻手泉州市舶司的官商,把我兒放出來,這雙安州你想開海便開海,那逡島海賊你想殺便殺了,皆隨你意,咱們相安無事。”謝嘉說道。

裴少淮哈哈大笑,清朗的笑聲在巷子裏回旋。

“謝知府的話和海裏的浪一樣。”裴少淮諷刺道,“都是吹出來的。”

他質問道:“你們對閩南百姓做了這麽多陰損的事,還想相安無事?”就沒有這道門。又道,“你當知曉,南鎮撫司遲遲沒有下手,你的腦袋還掛在脖子上,是因為你嘴裏還能套些話出來。”謝嘉還有用處。

莫說是謝嘉來求和,就是福建布政使和前軍都督一塊過來,裴少淮也不會退讓半步。

“你就不怕無貨可商?”把貨物囤積在手裏,是謝嘉和世族們最後的籌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