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東邊天際露白。

嘉禾衛裏眾人一夜無眠,卻個個精神抖擻。

帳營臨時搭於鳳尾峽側的高崖平地上,這裏可以俯觀整條海峽。

鳳尾峽之所以有此稱謂,乃因它外海入口很是遼闊,隨著深入漸漸收窄,日出時候,朝霞映浪波光粼粼,站在崖岸上觀望,形似一束舒展開的鳳尾。

海風吹入峽內又似鳳鳴。

不過今日雲重霧濃,朝陽被遮,未能看到“鳳尾”粼粼生光的盛景。

當地百姓俗言道:“一丈浪從鳳尾入,九丈浪從鳳尾出。”此話雖有些誇張,卻所言非虛——峽口遼闊,浪潮易進難出,隨著兩岸的收窄,浪潮不斷積高,前浪未退,後浪又來,層層相疊,助長了潮勢。

此時大潮未至,單單是風吹浪起,聽崖岸上的浪花飛濺聲,足以見得其幾分氣勢。

幾位老幕僚依舊密切關注著天象,有人守著“相風銅烏”觀測風向,又不時拋物量測落地距離,有人守在海岸邊,靠著長尺丈量潮汐起伏。

船將們分頭行動,親自點驗軍士、船員,鼓舞士氣。伴著風浪聲,軍營裏不時傳出摔碗撒酒的脆響。

盡數嚴陣以待。

唯獨將營裏,牢固的帳篷擋住了呼嘯的海風,鬧中取靜,裴少淮席地坐於矮桌前,神色平靜,頗有閑情雅致,正在文火煮茶。

茶案上是一套閩地自產的德化白瓷,小壺、茶盞釉色如雪似玉,青白形輕,明明通體素色卻帶著獨特的韻味,色美容清,似是早春碧顏,又似雨過天青。

燕承詔來回踱步,見裴少淮這般風輕雲淡,遂亦坐了下來,單腿支立,繡春刀便倚在膝上。

裴少淮為其倒了一盞茶。

德化白瓷的青白,正好襯出武夷巖茶的鐵青帶褐。

燕承詔此時哪有這番閑心喝茶,看著裴少淮生疏的煮茶手法,他問道:“裴知州何時對煮茶品茶有了興致?”

“不是對煮茶有興致。”裴少淮應道,“而是對我大慶的陶器、瓷器有了興致。”

自打見識過焙烙之後,他覺得有必要洗洗眼睛。

又言:“德化的瓷,武夷的茶,在閩地愈久,愈發現此處人傑地靈。”

這種韻味是刻在骨子裏的。

“燕某是個俗人,此時只對鳳尾峽感興趣。”

裴少淮卻笑道:“離大潮還有些時辰,急不來的。”

帳外有人來報,小兵道:“指揮使大人,外海好似有兩艘商船歸來,正往雙安灣駛來。”

“商船?”

兩人皆面帶疑色。

走出將營,海上依舊灰蒙蒙一片。厚重的烏雲遮日,將至辰時,海上的霧氣遲遲不散,像是蒙著一層薄紗。

裴少淮借著千裏鏡觀望,果然見到兩艘舊福船緩緩歸來,甲板上的船員皆是大慶裝扮。

“大人,是否要派船前去驅趕,以免擾了計劃。”一名船將問道。

有些商船前往東洋做買賣,四五月時耽擱了,等到十月才有機會乘風返航,這也是常有的事。

裴少淮卻不信事情這般湊巧,說道:“莫打草驚蛇,先仔細盯著。”

果不其然,兩艘商船在雙安灣外遊弋一圈後,竟側帆往北走了,沿途放下一艘小船,快櫓往東劃,消失在海上濃霧中。

倭寇狡猾,商船只是個幌子,實則是來探查情報的。

假商船走後,接下來數個時辰,海面上一直風平浪靜,未曾再見到船影。一直到了午後,濃霧盡數散盡,鳳尾峽外風浪漸漸加急,遠處自東向西湧來一道“白線”,勻速前行,暢行無阻——初潮潮頭來了。

不過潮頭不高,約莫不及半丈高,還沒湧入鳳尾峽就漸漸彌退了。

老幕僚來報:“指揮使、大人,用不了半個時辰,大潮就來了。”

倭船也會趁潮而來。

確認各艘戰船已經隱匿守在各處,裴少淮站在崖岸上,舉目遠眺,道:“君子於役,不知其期,今已期至,壯哉壯兮!眼前這片壯闊滄海是我大慶的,誰若敢乘戰船而來,便是我大慶之敵,定叫他寸板不留。”

此話言罷,未見潮至,先聞潮聲,隆隆潮響,如雨前悶雷,又漸漸化成四面密鼓。

隨後,海平線上顯露風帆,只見十余艘倭寇關船擺成楔形陣,乘風破浪疾速而來,根本無需船櫓助力。臨近雙安灣後,又散作左、右、中三段。

是倭寇的先遣隊。利用關船的靈活輕便開道突圍。

時而散、時而聚,雖在海中,卻靈活似在陸上。

足以見得倭寇之警惕,沒有遇見防敵,亦嚴密擺出船陣來。

等到“楔形陣”已經開入灣內,大部隊才尾隨而來。估摸七八百料的安宅船風帆最大,最是顯眼,三張船帆盡數支起,全速前行,兩側的關船、小早船分散跟隨,形似安宅船的兩翼。

宛若禽鳥張開兩翼飛行,倭人遂稱之為“鶴翼之陣”,兩翼合攏時,即形成了包圍攻擊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