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裴少淮宣判眾人無罪,退堂離去,可堂外百姓臉上並不見喜色——知州大人不肯收這份“功績”,遊弋在浯嶼外的商船怎麽回到同安城?

午後,各家各戶皆交來酒飯錢,把牢中的老人領了回去,唯獨二十七公“賴”在衙門廂房裏不願意走,嚷嚷著要再見知州大人。

捕快們不得已,只好把情況報給了裴少淮。

裴少淮聞訊,又去見了二十七公,笑吟吟問道:“老丈是覺得衙門的酒菜比家中好,想留在這裏多吃幾頓?”

又言:“多住幾日倒也無妨,只不過這飯錢、房費要照數記著……我這州衙裏窮得很呐。”

二十七公開門見山問道:“知州大人昨日不是說審訊過後,齊家堂的船只就可以從浯嶼返航同安城了嗎?”

這是怕裴少淮反悔。

“老丈何須這般急?”

“其他事可以不急,唯獨吃飯的事,耽誤不得。”

於是乎,裴少淮當著二十七公的面,喚來包班頭,先言道:“臨近夏日,九龍江河水大漲,水流湍急,又值雙安州百姓下河捕魚的時候,漁船常常隨河水流至江口之外,被誤認為私船行商。如此反反復復,實在耽誤州衙功夫、精力。”

又風輕雲淡緩緩道:“本官以為,九龍江口外島嶼眾多,盛產魚蝦,實在不必以入海口為界,限制百姓捕魚,也免得州衙裏的兄弟每日出船辛苦巡邏。這樣罷,從今日起,雙安灣外,從九龍江口到浯嶼一帶,皆屬百姓捕魚水域,平日略作看守即是,不必再日日巡邏防範了。”

意思是,只要商船能安全回到雙安灣裏,把船桅拆下來,佯裝是漁船,則不必再擔憂官府的圍捕。

雙安灣外,裴少淮暫時作不得主,但雙安灣裏,是他說了算。

裴少淮下令道:“把本官的話傳給徐通判,叫他撰寫文書,張布示眾。”

“卑職領命。”包班頭應道,歡喜之意溢於言表,快步離去。

這雙安州裏,不只齊家堂的商船躲在浯嶼沒回來。

“知州大人果然說話算話。”二十七公承諾道,“但有知州大人這一番話在,齊氏族人有所衣、有所食,必定奉知州大人為尊,絕不給州衙生事添亂。”

“老丈是現在回去,還是用了晚膳再走?”裴少淮問道。

二十七公雖年至耄耋,又瘸了右腿,身子骨卻依舊硬朗,動作利索。小老頭當即端了端衣袍,起身準備往外走,應道:“老頭子我現在就回去。”

緊了緊褲腰帶,又喃喃道:“知州大人這裏的酒菜,好吃是好吃,就是……有些貴了……”百姓過日子,能省一點是一點。

言罷,一瘸一拐往衙門外走。

裴少淮看著二十七公的背影,吩咐衙役道:“派輛馬車送送他。”

“是。”

幾息之後,又聞衙役猶猶豫豫問道:“大人……這派馬車收不收銀子?”

裴少淮瞬時一愣,他“為官清正無私”的名聲這麽快就傳開了?有些惱人。

“不收。”

……

黃昏至,該散衙了,除了當值的班差外,州衙裏大小官吏陸陸續續離開。

裴少淮簡略掇拾書案,換下官服,準備回家。

他路過齊同知的衙房時,看見齊同知負手在房內來回踱步,神色焦躁。平日裏早早散衙回家的人,今日卻走得最晚。

“閣老門生”是裴少淮特意放出的消息,但歸根結底,是齊同知自己做出的選擇。

裴少淮問了一句:“齊大人還不回家?”

齊同知聞聲一滯,半晌才轉過身來朝向裴少淮,臉上復雜的神色未能完全掩下去,有不解,有懊惱,有怨懟,唯獨沒有悔恨。

此時,齊同知已經想明白裴少淮身份不俗——若非如此,裴少淮豈敢當堂宣判私自出海者無罪,又豈敢大筆一揮,把整個雙安灣劃為“捕魚區”?

要怪只怪自己習為故常、作如是觀,總以為從京都降至閩地便是貶謫。

齊同知遲疑躊躇,終究只是擠出笑臉,應了一句:“回大人,手頭還有些公務未做完,遲一些再走。”

裴少淮略拱拱手,作辭。

今日暮色甚濃,晚霞艷麗。衙門外原是安安靜靜的,裴少淮前腳剛踏出衙門,一群年輕人立馬從街道兩側的小巷湧了出來,個個怒不可遏,一副要秋後算賬的模樣。

年輕人們手裏的短棍都要舉起來了,卻見出來的人是裴少淮。

不是齊逸。

他們趕緊收手,神色訕訕,幸好有人反應快,趕緊領頭齊聲道:“給知州大人問好。”呼聲中帶著些小民的痞性,但也能聽得出幾分敬意。

顯然,齊家堂的年輕人要找齊同知算賬了。無怪齊逸躲在州衙裏不出來。

裴少淮擡首望望天色,問道:“這個時辰,你們聚首在此做什麽?”

“知州大人到任後,此處清風最盛,我等在此納涼。”有人機靈應道,順便拍了個馬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