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破船被扣於九龍江渡口,船上一幹人等,盡數被羈押回衙門。

三十一人,個個皆是鶴發,任是誰都能看得出齊家堂打的什麽算盤。

羈押路上,一個年輕的小捕快跟在包班頭的身後,低聲嘀咕道:“齊家堂可真狠心、真闊氣,一次拿幾十個族人給那位小大人添功勞,可如今的州衙畢竟不是他齊逸主事了……哎,三哥,你說那位小大人會怎麽處置這些人,當真會‘哢嚓’了?”

用手在脖子旁比劃了一下,又問:“還是會送去充軍?”

包班頭回頭叱了小捕快一聲,怒目道:“你舌頭不想要了,我便替你切了。”

又道:“做好自己的差事,別的不要多問。”

話雖這般說,可包班頭自己卻也忍不住往前探看,心中好奇知州大人會如何判罪。如果他沒認錯的話,這羈押的“犯人”裏,有個走路一瘸一拐的,正是齊家堂的二十七公——齊姓人裏輩份最老的,排行第二十七。

都快八十的人了。

越是半只腳踏入棺材,越叫旁人唏噓感慨。

二十七公若真死在了牢獄裏,不知道同安城裏會激起多大的浪。

……

雙安州州衙。

裴少淮掃視一圈“逮捕”回來的眾人,下令暫且押下去,明日午時再開堂審訊,獨獨留下了那位二十七公,關在衙門東廂房裏,派人專門看守、照料著。

黃昏時候,裴少淮領著包班頭,包班頭端著好酒好菜,入了東廂房。

老爺子端端坐著,仰頭望著瓦頂的天窗,那裏尚留著落日余暉。

直到酒菜擺到跟前,裴少淮在他對面席地坐下,酒水入杯滋滋作響,二十七公才望了過來,又垂眸看了一眼幾碟佳肴。

裴少淮先端酒杯,做了個請的手勢。

裴少淮把包班頭帶來,是想讓包班頭譯釋閩語,不料二十七公說得一口流利的官話,老爺子先自飲了一杯,執起竹筷,道:“知州大人以為我不敢吃這最後的一頓斷頭飯?”

毫不客氣。

一一嘗過後,山羊白胡沾著些酒水,老爺子呼道:“好酒,好菜。”又問裴少淮,“不知我那族……船上的弟兄,是不是也有這樣可口豐盛的斷頭飯?”說及此,眼中才流露出些哀色。

裴少淮吩咐包班頭道:“給牢裏送一樣的飯菜。”

“是,大人。”包班頭退下。

“大人是個爽快的。”二十七公一把年紀,說話仍中氣十足,道,“老頭子借著斷頭酒,祝大人青雲直上、步步高升……大人初初上任一個月,這份功績已經不小了,也請大人信守承諾,留齊家堂數百戶族人一條生路。”

果然,這是齊家堂求“和”送上的“功績”。

二十七公一飲而盡,裴少淮又為他斟滿酒,說道:“老丈覺得我應該寫什麽樣的功績?”

“私自造船出海、與寇勾連、與夷通商……這麽多的罪名,大人自可按自己的喜好來,總歸一刀下去,落地的腦袋,管他背負什麽罪名。”

裴少淮笑笑不置是否,依舊斟酒,又問:“我如何擋了齊家堂族人的生路?”

“如何擋?”老爺子夾菜的筷子定住,目光裏帶著怒意,他沒有直接應答,而是夾起了一張菜葉,舉在裴少淮面前,隱喻問道,“把根紮在地裏頭的,田畝肥沃則生,貧瘠無水則死,可人終究不是秧苗,人呐一輩子,總不能一出生就埋在三分地裏罷?”

“若是家家有田,田田有水也就罷了,臨海之濱,明知一畝三分地養不活人,也要活活旱死在鹽鹵地裏嗎?”二十七公再次發問,“海濱之民,威壓之下,無處可活,就是朝廷想見到的嗎?……朝廷想讓百姓當一株秧苗,可人終究不會是秧苗,他有手有腳,哪裏有活路就往哪裏去。”

二十七公伸出老而糙的一雙手,長期浸泡海水的指甲粗厚而褐,目光灼灼問裴少淮道:“知州大人,朝廷禁海,齊家堂世世代代靠一雙手從海裏討食吃的本事無處可施,這不是斷了生路是什麽?”

老爺子帶著苦澀冷笑一聲,無奈搖搖頭,喃喃道:“這個世道,人到底是要靠三分地吃飯,還是靠一雙手吃飯,我也搞不懂了……”

酒水滋響,裴少淮再為二十七公斟滿,問:“所以老丈心甘情願上那艘舊船?”

興許是因為裴少淮一直斟酒、態度溫溫和和,讓二十七公不再那麽抗拒,吐露了幾句真心話,道:“南風馬上就來了,齊家堂幾百戶人家的米缸也快見底了,若是出去的船被攔著回不來,唉……請大人高擡貴手。”

又言:“我一個要入土的,沒用了,上了船還能湊個數,給族裏省幾斤糙米,還能給大人添份功勞好回京……浪頭上的濱海人,有誅之不可勝誅者,如此一想,有什麽不心甘情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