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裴少淮開口一聲稱呼,奠定了這場談話的基調——即便同出一宗,裴玨在他眼裏也只是裴尚書而已。

裴玨並不意外裴少淮的態度,明知故問道:“裴給事中這是剛從禦書房回來?”語氣中仍是端著尚書的架子,但較之以往,已軟了不少。

“尚書大人有話請說。”

裴少淮既不看茶,也不請座,打算說完送客。他知曉裴玨有手腕、有本事,與之聯手大有助力,但裴少淮不是非選他不可。

裴玨與裴璞長得有五六分相似,但裴玨長期混跡官場,眉目更加肅冷,便是尋常看過來,眼神裏也帶些咄咄逼人。

裴玨望著裴少淮,裴少淮不懼與其對視,再次道:“請說。”

“你數次諫言,目的在於開海,我可以幫你。”裴玨沉聲道。

一個能提出以銀抵稅,看出朝貢弊端,敢與樓宇興抗衡的人,能揣摩出裴少淮的目的,並不奇怪。

在裴少淮看來,只需等裴秉盛丈量完田畝、重修魚鱗冊,裴玨就可能告老還鄉,帶著一家人全身而退了。他為何要在此時摻和進來?

這不值當。

裴少淮沒有問裴玨是什麽條件,因為他並不打算與裴玨合作,只言:“下官遵天子聖言,為朝廷辦事而已,並無什麽所謂的目的。”

“連天都分黑夜白晝,何況是朝廷裏。”裴玨饒有深意言道,又言,“裴給事中很幸運,天資聰慧又有恩師指教,年紀輕輕便習得銀錢之法,諫言環環相扣……可這是不夠的。”

裴玨往前兩步,與裴少淮並肩相背,低聲沉悶道:“不然,鄒閣老豈會早早致仕,隱退江南?”在他看來,裴少淮不過是在走鄒閣老的老路而已。

單單靠“明”,是不足以成事的。

言下之意是,他可以從“暗”裏幫裴少淮。

裴少淮依舊不為所動,亦低聲言語:“裴尚書當知曉,自你縱容家人陰損算計同宗長房起,熟視無睹,咱們之間就失了合作的前提,何苦費今日口舌?”

白發半頭貌自衰,裴玨面目色沉,下頜到脖子上的燒痕卻發白,愈加觸目。

裴玨不否認,也不辯解。

若細論恩怨糾葛,此事可以論上數日。

又聞裴少淮繼續道:“再者,裴尚書口中的‘幫’,是真幫,還是奉命行事,裴尚書心知肚明。”磨成了皇帝手裏的一把刀,就沒有了隨心所欲可言。

裴少淮何必逐末棄本?

裴玨怔怔沒有說話,按照他的脾性,他理應生怒離去,可他卻怒不起來。

裴少淮送客道:“裴尚書請回罷,恕不遠送。”深夜再黑,他自可秉燭照明。

對於二房,裴少淮只能做到不落井下石。

裴玨最後還是留下了一番話,他道:“各布政司牢牢把住海港、市舶司,若是不治布政司,朝廷發再多聖旨,也只是一紙空文,一場倭寇動亂就可打回原形。”又言,“朝中親朋可以為你助力,與之相對,也可成為你的牽扯、把柄。”

裴玨是一步步爬上來的,見得更多那些腌臜手段。

他走到了門口,背對著裴少淮,說道:“你祖父若是有你一半的膽識和才華,也不會叫我耿耿於懷,計較至今。”

合作不成,裴玨仍是說了訴求,道:“我一脈已無官途可言,然少炆心陷於科考,靡靡不振,我不過是想圓他一個念想罷了。”不求在京當官,只求孫兒能正常參加科考。

言罷離去。

依舊步步生風,端著吏部尚書的威嚴,仿若把低頭的一面,只留在了裴少淮的衙房裏。

……

臨夜,到了回府的時候,六科同僚喚裴少淮去賀相樓一同飲酒,裴少淮婉言拒了,言道“府上還有事,諸位盡興。”

從衙門回到伯爵府的幾裏路,車軲轆碌響,裴少淮調整心緒,不管白日是閑是忙,是喜是怒,等回到小院時,他總是溫煦的。

先換下官服,再來到妻子面前,問嬤嬤道:“少夫人今日胃口可好?”

嬤嬤笑著應道:“少夫人這幾日胃口見好,嘔吐也少了些。”

楊時月懷著身子,這頭幾個月,吐得很嚴重,整個人憔悴了許多,常叫裴少淮憂心。

這幾日,總算是氣色恢復了不少。

“官人不必擔憂,四姐說了,頭幾個月是要多受罪些。”楊時月道。

她叫陳嬤嬤把冠禮的衣制取來,對裴少淮道:“官人試試這套衣服,看可有不合身的地方。”

“叫你不要操心這些事,好生歇息著。”

“沒有操心。”楊時月哄著道,“都是幾個姐姐幫著準備的,我不過是隨興添了幾針罷了……官人也不想妾身日日閑在房裏無事做不是?”

裴少淮自己換上冠禮衣制,在妻子面前打轉了一圈。

楊時月又提醒道:“官人莫忘了提前幾日告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