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外贈銀幣,以助推廣,此事一經上諫,便受到了朝中過半言官的反駁,駁斥之烈遠甚於前幾回,各種駁斥言之鑿鑿。

無他,不管是鍛造銀幣,還是改革朝貢,裴少淮上諫有理有據,未給群臣留太多駁斥之機。而這一回,裴少淮提出讓銀幣外流,與大慶歷代錢法有違。

錢者,貴也,守住錢財才能保住富貴。“守財”的思想,在大慶人心中早已根深蒂固。

朝廷大多官員亦是如此。

本是尋常早朝,裴少淮的一番話似是捅了馬蜂窩,言官個個亢奮,一吐千言。

戶科給事中道:“自唐宋以來,大慶之內盡缺錢,受錢荒之難。各藩國無造幣之道,素來喜好大慶銅幣,各邊關屢禁不止,常有不法者攜錢幣拋售海外,以致大慶錢荒更甚。”

他接著又言:“大慶銅料有缺,南太仆寺將大內幾十萬斤舊銅器用於鑄錢,天子仁慈,準予前朝舊錢流通,這般代價之下,才換得錢荒有所緩和。”

戶科給事中所言非虛,周邊藩國多數不會鑄錢,大慶的錢幣相當“搶手”,經常外流。

戶科給事中就銀幣一事,繼續說道:“不可否認,裴給事中見識過人,短短一兩年使得銀幣在大慶內得以流通,便於大宗買賣,百姓易貨易物更加順暢。然此時讓銀幣外流,若導致大慶內銀幣短缺,豈非前功盡棄,舊弊又生?”他把銀幣當作銅幣來類比了。

右都禦史附議,言道:“宋呂南公曾作詩為百姓訴苦,錢荒之時,一枚銅錢重於丘山,家有稻束米粒卻嘗豐年之苦,詩曰‘再三入市又負歸,慇勤減價無售主’。陛下,銀幣非但不可外賜,還應嚴防死守,以禁外流。”

禦史所言,確有其事。宋時錢荒尤為嚴重,朝廷非但嚴禁銅錢外流,還嚴禁民間使用銅器,私藏一兩者杖八十。

愈是嚴禁,士族豪武愈是以銅為貴,小小一枚銅錢已超出了其本身的價值,使得百姓得了銅錢都藏著,不敢輕易花出去。所以上好的米糧“再三入市又負歸,慇勤減價無售主”,銅錢易物重重受阻。

富人得了銅板,往往窖藏在家中,守著一個富貴窩過日子。

眼下銀幣比銅錢更值錢,不僅用於造幣,還可鍛造成各類首飾,許多官員自然而然認為銀幣錢荒會比銅幣更嚴重。

裴少淮站在廷前,恭恭聽著其他人的駁言。今日廷前辯駁不同於以往,與黨派相關甚少,屬實是在論朝廷新策。

他以為,宋時應當去撬了那些藏錢的地窖,而非嚴令銅禁,越禁越貴,越貴越藏。

錢幣若是不流通,便失了本職,猶如一汪死水。

總歸現下論的是銀幣,而非銅幣,裴少淮問右都禦史道:“下官敢問禦史大人,宋時富戶地窖銅幣萬萬數,窖而不用,如此舉止可乎?”

禦史仔細思量了一番,他知曉眼前這位年紀輕輕的給事中能言善道,不可小覷,生怕被套進陷阱中。半晌,右都禦史言道:“自然不可,方孔銅板,寒之不能衣,饑之不能食,覆之土窖當中,不見天日有何用?錢者如源頭活水,不流則易枯槁。”

可見,這位右都禦史是有些底子的。

便是他仔細防著,仍是落入了裴少淮的話術中,裴少淮先擺出事實,道:“大慶覆土之下少銀礦,每年產銀不過三十萬兩而已,然去歲,單單寶泉局,收到的海外白銀就不止三十萬兩,若是海外無流入,這些銀兩從何而來?再者,去歲太倉州碼頭單單船稅,亦已超過五十萬兩,多來自於東洋、南洋。銅幣易生錢荒,乃因只出不進,朝廷缺銅而百姓藏銅,如今朝廷白銀有進有出,進大於出,豈可與銅幣同類而語?”

裴少淮道:“正如禦史大人所言,錢幣不可覆之土窖當中生黴繡變,白銀源源流入大慶而不用,與窖藏銅幣何異?”

紡有絲織麻織,器有陶瓷瓦罐,食有飴糖果脯,學有筆墨紙硯……這些在大慶習以為常的物件,送到海外卻是極為暢銷,使得商船滿載而歸。

哪怕大慶只開了太倉州、松江府的海禁,單單一個小口足以讓白銀如漩渦急流一般湧入。

“銀幣流通可為民謀利,何樂而不為?但凡有銀兩流入,朝廷掌握鑄幣之術,宛如活水泉眼,又豈恐銀幣錢荒?”裴少淮一連兩問,最後道,“禁止銀幣流通,宛如手握細沙,愈是用力,細沙流泄得愈快。禁令一下,民間以為囤積銀幣有利可圖,富戶再度窖藏銀幣,屆時沉淤堵塞,適得其反。”

鑄幣權在朝廷手裏,不怕沒有銀幣,只怕天下人不用銀幣。

裴少淮說到關鍵時,不自覺有些肢體動作,寬大的衣袖和風而動,身姿筆挺,添了幾分年輕氣概。

已有了些老官員的氣勢。

文武百官再次領略這位年輕給事中的廣博見識和能說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