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棉籽粒粒落入塵,絲車輪輪紡成紗。

房檐之下一並排的坊屋,透過大方窗,可以清楚看到每個坊屋都是一道不同的工序。

第一個坊屋裏,老師傅坐在去籽攪車前,腳踩踏板使得兩根鐵軸轉動碾軋,雙手在鐵軸上均勻喂棉鈴,棉絨經過兩軸縫隙落入布袋之內,即為皮棉。

這是句容式攪車,比舊式的攪車省人還省時——舊式攪車要三人協同方能轉動去籽。

其後是彈弓蓬松棉花,使其容易搓成棉條。

第三步是棉條牽抻加撚,棉絨在拉力下卷繞變細,使其拉成細紡。師傅一手轉動大竹輪,一邊松弛有度拉長棉條,這是門經驗活,若是拉得太用力則易斷,若是太過松弛則紗線粗而不實,影響到後面織布。

棉質經紗不比蠶絲,想讓經紗細韌光滑,成紗後還要入糊盆上漿,再等烘幹。

一排坊屋,可以見到一團團棉花一步步經手工變成一團團的紗線,讓人感嘆身上衣暖得之不易。

裴若竹取出一封信,是少津的筆跡,她說道:“是二弟的信讓我想通的。”開始讀信中的內容,“松江府內,城裏作坊林總,各事其責又相互連通,缺其一不可得布……”

“嘉定縣南門作坊專事紡紗,棉紗二兩為一筒子,每二十丈結為一團,視其粗細而定價貴賤。”

“城內吳三房最善紡經紗,其經紗上漿後,細而極韌,各織坊織戶爭相采購。”

“寶山縣民戶多以織布為生,夜入空巷仍聞機杼聲,比戶織作,晝夜不輟,暮夜成布而早市換錢,以資一家日用糧米。”

“朱涇、楓涇則多設染坊,藍染天青月下白,紅染大緋春露桃,素布入而色布出,再銷江南各地。”

裴少淮聽後,三姐挑這些話念出來,就說明她是真的想明白了其中關鍵。少津去松江府搜尋棉紡機具,能注意到城內這些細節,也說明他不虛此行,學思於所見所聞。

大慶百姓多奉行男耕女織,一大家子為一戶,糧食為田畝所出,布匹為機杼所得,不管是糧還是布,都是一大家子合力從頭到尾去完成的。

桑蠶為始,成匹為終。

春耕為始,秋收為終。

一大家子在這樣的圈圈中周而復始,謀一日三餐。

松江府專注於棉紡織業,已經慢慢開始出現分工,紡而不織,織而不染,各行其是,專精一道。久而久之,自然做得越快越好。

效率更高,質量也更好。

裴若竹想要插手這個新興的產業,首先要明白這個道理,才能像松江府一樣做出好的布匹來。

裴少淮笑道:“看來三姐已經悟得其中真諦,只差付諸於行了。”又問道,“三姐後頭有什麽打算?”

裴若竹扶著肚子坐直了一些,邊應道:“做此事虧不了,我想早點開始,不是小打小鬧而已。”她打算一開始就做得大一些。

她摸摸肚子繼續道:“等到開春時候,不光南平伯爵府的莊子種棉花,我還想發動周邊各縣的農戶也種棉花,想來只要預付少部分銅板子,總有人願意在自家坡地種上幾畝的。”

恰是那個時候,她的身子也恢復輕便了。

裴若竹的打算足夠大膽。

喬允升插話打趣道:“別的我也幫不上什麽,這種棉花倒是可以試試。”畢竟他是通過種瓜、送瓜俘獲了竹姐兒的芳心,有些種地的心得在。

楊時月在裴少淮身邊,聽得認真。

嫁入景川伯爵府以來,楊時月一直覺得裴家座府邸很是不同,又說不上哪裏不同,直到今天她聽了竹姐兒的打算,她才明白——裴家府邸與眾不同,是因為裏面的人不拘。

三姐能夠大膽去想去做,不是因為她嫁了南平伯,沒有人管著她,無拘無束,而是因為她本身就是這樣的人,不拘泥於宅院之內。

同理,四姐也是一樣的,不拘泥於世道傳聞的三教九流、貴賤之分,鉆研藥理醫道,自得其樂。

婆婆林氏也不簡單,府上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還能經營南北兩地的鋪子產業。

在裴家越久,楊時月看到的東西越不一樣。

聊完棉花紡織的事,裴若竹向弟弟打聽道:“聽允升說,安平郡王府那邊出了點大事,長房一家要遠赴甘州?”

裴少淮點點頭,見四下無外人,便概略說了整件事情的因果由來。

裴若竹不能大喜大怒,遂用平和的語氣說著開懷的話,道:“雖不是親手反撲一場,但聽了這樣的消息,仍是大快人心,他們到了甘州最好收斂一點。”否則,惡行自有惡人收,甘州可不比皇城裏有人庇護著。

許多年過去,她始終忘不了當年被嚇得病了好幾日。

這樣的事再不會發生了,這樣的恐懼也不會再有了。

……

秋深夜易晚,吹滅燭火後,小兩口榻上枕邊說著耳畔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