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身後人聲音分明帶著笑, 這一問,卻像一股陰風瑟瑟拂過,激得人一陣心悸。

醫士冷汗涔涔地坐在床榻前,感覺背脊仿佛被冰涼的劍尖輕輕抵住, 性命懸於一線, 一著不慎, 便要與榻上人落得同樣的下場——

榻上這位“病人”生命體征全無,手指僵停在痙攣狀態, 口鼻歪扁, 雖因肢體尚還溫熱,未顯現出更多顏面征象, 但基本已可以推測出,應是外力導致的窒息而亡。

時間就在不久之前。

或許, 就在郡主叩門前的片刻。

兇手是誰,不言而喻。

為將者,對敵尚且不殺降卒,對待一個完全失去反抗能力的軍中同袍, 卻為何要以如此殘忍的手段將其殺害……

甚至此時此刻,還面不改色地讓一位大夫去診一個死人的脈……

在身後人的催促下, 醫士打著顫松開了把脈的手, 回過頭去,對上一道含笑的目光。

元策:“如何, 我這位副將可還有醒轉的機會?”

醫士哆嗦著起身走上前,低下頭去朝兩人各作了一揖, 咽了咽口水道:“回、回稟郡主、沈少將軍,病人身體尚可……”

姜稚衣:“尚可是何意?你可有良方醫治?”

“有、有的……”

“那快開個方子出來,不論所需藥材何等珍稀, 只要能將人醫好,本郡主重重有賞!”

醫士悄悄擡起眼看向元策,見他點了下頭,像從懸崖邊撿回一條命,松了一大口氣,抖著手在桌案上鋪開紙筆,坐下來開始寫藥方。

姜稚衣挽著身邊人臂彎,輕輕擡了擡下巴:“你看,是不是還得我出馬?”

元策偏過頭,垂眼睨了睨她:“好像是。”

“你若早些問我,就不必耽擱這麽多功夫,下次還有這等尋醫問寶的事,直接來找我,有我堂堂郡主在,還能短了缺了你?”

元策撇開頭意味不明地一笑:“行——”

——穆新鴻一腳走到廂房門口,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幅詭異的場景。

一個死人,一個正在給死人開藥方的大夫,一個正在邀功的郡主,以及一個被什麽趣話逗笑了的少將軍。

少將軍還能被人逗笑?應該是殺人殺高興了吧。

醫士軟著手寫完方子,站起身來,一看對面挽手說笑的貴人,忐忑地吞咽了下,一時不知該不該讓這張沒用的藥方打擾到這一幕……

“給我吧。”穆新鴻主動上前接過藥方,疊巴疊巴收進衣襟,看向元策。

少將軍在被郡主挽著的百忙之余遞來了一個眼色。

穆新鴻點了下頭表示心裏有數,朝外伸手一引:“辛苦老先生跑這一趟,我送您出府。”

聽著這一句“送您”,再看一眼穆新鴻腰間的挎刀,醫士膽戰心驚地提著藥箱出了廂房,一路往外走去,每多走一步,就像離懸崖邊緣近一步。

到了照壁附近,穆新鴻腳步一頓,停了下來。

“將、將軍饒命,我今日什麽都沒瞧見……”醫士腿一彎就要跪下去。

穆新鴻擡手一攔,扶住了人:“您今日可不能什麽都沒瞧見。”

醫士疑惑地擡起頭來。

穆新鴻回望了眼廂房的方向,在心底輕嘆了口氣。

半年前那一戰,大公子之所以會遭遇北羯人伏擊,便是因為這位高將軍通敵,泄露了大軍的作戰計劃和行軍路線。

當年大公子初到邊關時,高石還只是軍中一名百夫長,因有次在戰場上替大公子擋下一刀,從此便成了大公子信重之人。

高石跟在年輕的大公子身邊,教他如何禦敵,如何殺敵,陪大公子並肩作戰了兩年多,一路升任為大公子的副將,於大公子而言是亦師亦友,甚至像父親一樣的存在。

誰想到,這樣一個人卻是埋在玄策軍中的一顆毒瘤,正是看中了大公子初出茅廬,欠缺防人之心,才有了最初博取他信任的那一記擋刀。

最後那場伏擊戰中,高石為了讓己方主力軍全軍覆沒,為了陷玄策軍、陷沈家於失利之罪,周旋其間之時,自己也身負重傷。

少將軍接手大公子的身份後,第一時刻便請軍醫保住了高石的性命。

高石為達目的不惜犧牲自己,顯然不是出於個人利益,而是受人指使。

為查清幕後黑手,必須留著他這條命。

只要高石醒來,少將軍有千百種刑訊手段讓人開口,可整整半年,他們軍中最有能力的那位李軍醫用盡一切辦法醫治,最多只能續著高石一口氣。

這世間最好的醫士就在他們軍中,早在回京之前,少將軍便確信,李軍醫無法做到的事,世上再無其他醫士可以——高石儼然已是藥石無醫。

但死人開不了的口,活人可以替他開。

少將軍派人千裏迢迢將一個將死之人護送回京,又作重視姿態,親力親為去城外接人,而後精心養護,大張旗鼓遍請名醫,便是為了逼背後之人按捺不住前來滅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