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白海岸

睡是睡不著了。

余昧看著門關上,靠回床頭,聽著空調運轉的輕微風聲,又想起余煦那一眼。

余煦的眼睛是很純的黑色,幾乎分不清瞳孔和虹膜的差異,卻並不晦暗,反而很清澈,總是映著光,對視時會讓人有一種他對你毫無防備、攤開所有心思任由你看的感覺。

包括對他的感情,一種在他看來還有些幼稚、過於鮮活也過於單純的愛意,像一些青春疼痛片的開端,高中生說“我要為你改填高考志願”時眼裏會有的感情。

不理智,沒有根據,也沒什麽意思,對他來說甚至有些燙人。

他不懷疑余煦對他的愛,只是到了他這個階段,糾結愛或不愛本身已經沒什麽意義。

就像他清楚地知道余煦並不了解他,喜歡的大概只是他對外展現出來的一層殼,等哪天看清他的本質,發現他是個消極又無趣、數著日子等死的低溫動物,大概也就不感興趣了,說不定還會後悔。

又或者幾個月後新鮮感耗盡,哪天遇見了更合適的人……不成熟意味著不穩定,他也不認為余煦做好了吊死在他一棵樹上的準備,遲早會想開的。

他在人群面前待久了,看過很多不同的人來了又去,有時捧他的和罵他的甚至是同一批人,這樣的事對他來說太正常了。

差別只在於是余煦先離開他,還是他先離開人世——前者或許會讓他有些寂寞,然後松一口氣,尊重對方的選擇,至於後者……

他會在一年後合同到期時去死,這個念頭在他心裏循環播放了二十幾年,似乎已經成了一個事實,既定的句號。

在孤兒院挨打的時候會想。被其他小男孩撕破褲子的時候會想。被養父母賣進娛樂圈的時候會想。走紅太快被人猜疑誹謗的時候會想。沒日沒夜練曲子的時候會想。被陌生的中年男人上下其手的時候會想。身不由己奔波勞碌的時候會想。把臉浸進水裏一次次模擬窒息的時候會想。吃藥的時候會想。噩夢驚醒的時候會想。站在舞台上任人觀賞的時候也會想。

想他被海接納,就此解脫,終於能沒有顧慮地好好休息。

他幾乎是靠著想象那一天的到來,才勉強支撐到了今天。

讓他想去死的理由那麽多,卻好像沒有一件事值得他活下去,留在生活的洪流裏,他並不喜歡的舞台燈下,被記憶和噩夢繼續折磨幾十年。

唯一的意外是余煦——余煦遠比他想象中更愛他,像他灰白過曝的生活裏一個明亮的五顏六色的BUG。

可惜他提不起興趣,也並不太敢回應這份愛。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看見不知何時透進窗簾縫隙的陽光,又回想起帶余煦出孤兒院的那天。

那個時候他的還沒火,只在本地小有名氣,第一次拿到四位數的演出費,居然不知道這筆錢該拿來幹什麽,思來想去回了一趟當年待過的孤兒院。

不是為了資助,只是想找院長談一談,問多少錢才能把孤兒院收購下來,想給自己找個目標,權當是救人。

結果遇到了這個扒著欄杆往外看的小孩子,像在他身上看到了過去某個階段的自己,一時恍惚,就產生了把人帶出來的念頭。

孤兒院經營不正規,他剛成年,又算是個藝人,不方便辦領養手續,只能以資助的名義把人帶出來,定期打錢過去。

那段時間他一度過得有些拮據,不到二十歲的年紀要養活兩個人,只能拼了命地接工作、演出,忙得腳不沾地。

也開始留心眼,研究合同裏能鉆空子的漏洞,不讓經紀公司拿走他所有演出費,為此還引發了不少爭吵,挨了很多罵。

但事後回想起來,比起後來行屍走肉似的麻木生活,那段混亂的日子反而是為數不多的、能讓他感覺到自己還活著的時間了——他有了一個明確的目標,是資助那個懂事的、有點喜歡黏著他的小朋友繼續上學和生活。

小朋友收到他寄的衣服會給他打電話,用沒變聲的嗓音叫他哥哥,會記得他的生日準時發短信給他說生日快樂,說喜歡哥哥,等我長大會好好報答哥哥的。

那時他覺得自己形單影只的荒蕪人生好像有了一點意義,或者找到了一點寄托。

他沒想過讓余煦報答他什麽,他什麽都不需要,只是有時會產生不切實際的幻想,想讓余煦去過一種他自己向往卻無法企及的人生,正常地上學、讀書、談戀愛、結婚……

沒有永遠逃不開的鏡頭,那種幹凈又安穩的人生。

本質上和將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的平庸家長沒有區別,只是他覺得余煦成績平平也沒關系,普通地長大就挺好的了,反正這些年來他賺了不少錢,一部分拿去付Echo的解約費,剩下的都會留給余煦。

結果余煦比他想象中更優秀,成績很好,似乎也沒有叛逆期,一直很聽話——唯一的問題就是喜歡上了他這個不太合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