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傅青淮動用了傅宅的禦用家庭醫生,姜濃腿沒斷,膝蓋卻摔得險些骨折,得有段時間需坐輪椅靜養,她整個人的情緒一路上都很激動,最後被強行注射了兩根鎮靜劑,才全身疲倦地躺在了床上,帶著淚意的睫毛尾端覆蓋了一切。

主臥室的門被合上,隔絕了外面隱露的天光。

醫生走出來,看到在院中的傅青淮也一身傷,雪白的絲綢襯衫洇出血痕,許是過去數個小時,有些已經凝固了,順著他修長的手臂緩緩地淌在筋骨暴起的手腕處。

分不清薄薄的面料下有哪些地方帶了傷,醫生想替傅青淮醫治,卻被拒絕:“你照看好她。”

男人聲線溢出鋒利的喉嚨,字字淡而沉啞。

他的決策,傅家上上下下無人敢忤逆,醫生也只能閉嘴。

半響後。

傅青淮找秘書要烈酒,料峭挺拔的身形緩緩地坐在了一旁被寒霜覆蓋的椅子上,旁邊,季如琢也守著多時了,毫無君子形象地靠在台階旁支撐身體,原本就病的重,這會胸腔內就再也抑制不住咳嗽。

冷白的手指發著抖地掏出墨紋手帕,捂著口鼻驟然咳出了血絲。

疲倦地擡眼間,看到傅青淮低垂著冷淡睨他一眼,似乎早已見慣了這種咳嗽方式,沒覺得半分驚訝,季如琢心想這樣也好,省得他還得費力解釋幾番,嗓音啞著說:“有煙嗎?”

“你還敢沾?”

傅青淮看他如同一具死屍躺在冰冷潮濕的地面上,仿佛下秒就命不久矣,沒真給煙,這玩意在傅家沒人會碰,倒是讓秘書給他備了一杯參茶,免得姜濃醒來看到季如琢這副模樣,得跟著病。

早間四五點的清晨,連空氣都異常新鮮。

季如琢被參茶潤了喉嚨,那股疼痛的咳嗽略微緩解,他也有力氣,側頭打量著高高在上坐在椅上的傅青淮,視線從血痕很深的襯衫到傷勢,不難猜到……

傅青淮應該是從電話裏聽到姜濃割脈,才徹底失了分寸趕來時出了車禍。

靜半晌。

季如琢先打破清寂無聲的院內,語調溢出發白的薄唇帶上一絲頹喪:“我最多兩年,將來姜濃就托付給你了。”

他從久咳不愈到發現患有肺癌起,選擇瞞下姜濃,就沒有想過去治。

傅青淮將整杯烈酒喝到見底,喉間的寒涼被烈火一般燒過,神智也跟著回來:“她聽人勸,卻不代表能受人擺布。”

“她終究是要面對的。”季如琢承認藏月那場拍賣會鬥膽算計了傅青淮,為了就是這刻,起碼姜濃得知他患有癌症時,不至於孤立無援。

虛弱地深呼吸一口氣,他自顧自地說,也不管傅青淮有沒有在聽:“這是我的命。”

年少時。

他是福壽堂巷子最出名的人,自出生起就家庭美滿,就連書香門第的父親給他取名自詩經裏的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季如琢。

這三字都是透著最美好的期盼,而他也不負眾望,以根骨雅正聞名,走到哪都會有無數贊譽的聲音。

而這一切都在他拿出獎金為全家籌備了場出國旅遊,給戛然而止。

父母連帶年過七十的奶奶,以及未出嫁的姑姑都不幸遇難,幾乎頃刻之間,他成了孤家寡人,成了唯一活下來的罪人。

季如琢患上了重度抑郁,他再也登台彈奏不了鋼琴曲,因為那筆獎金來源於此。

他在昏天暗地的頹廢世界裏,還想過自殺。

全家是溺亡在海裏,他便在夜深人靜下,在樓上的浴缸注滿冰涼刺骨的水,穿著一身白衣白褲充當是孝衣了,衣料緊貼著削瘦的背,看著透明的水隨著時間逐漸地沿著缸沿淌下。

季如琢心底算著,溺水後多久能死亡?

直到褲腳貼著修長消瘦的腳踝被打濕,他回過神,要往窄小的浴缸裏躺時,一道極弱的清柔音色阻止了他:“如琢?”

........

季如琢回憶著深藏許久的往事,憔悴的眼底情緒晃了晃,繼而重新看向傅青淮說:“那晚姜濃怕我明早不打招呼就去舅家了,她自幼又受過被自己舅母嫌棄是拖油瓶的苦,就想把攢下的私房錢給我。”

姜濃想法很單純,季如琢有錢傍身的話,生活總是能好過一點的。

她倒是不考慮自己處境,把那存錢罐一股腦的往他懷裏送,聲音很柔又帶著軟意,仿佛能撫平他內心腐爛已久的傷疤:“如琢,天寒了就不要躺在浴缸裏洗澡,水也好涼啊。”

因為這一句話,季如琢整條薄弱的脊梁倏地發麻,將浴缸裏的水放了。

他笑著笑著,喉嚨又起了咳嗽的欲望:“我那時倒不是感激姜濃,只是想,你瞧這麽小的一個人,出生前被生父遺棄,母親難產去世,這些年寄人籬下受盡冷眼,卻還活著好好的。”

他看著姜濃那雙不被世俗沾了一絲塵氣的眼眸,心底那點求生欲被激發了出來,也想試試,看能不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