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踏上山東的第一腳,唐荼荼高興得每根頭發絲都要揚起來。

她沒坐轎,跟著公孫家的轎子慢慢往水城口走。

這個沿海碼頭頗有假日風情,乍看青磚鋪路,道路筆直筆直的,實則灘塗上能有什麽好路?磚縫都松動了,一踩噗嗤噗嗤滋水,鹽漬痕跡和魚蝦的腥味染透了土。

道不結實,不許畜牲蹄子和車輪踩踏,只許轎子過。人多路窄,走不快,天又飄著小雨,唐荼荼裙角全是臟兮兮的泥點子,她臉上的笑也沒歇過。

魚市占了半裏地,刮鱗、開膛、剁魚頭都活像搞街頭表演的,殺得好的魚倌攤兒前能圍個爆滿。食肆、客棧、力夫腳工店家也都紮著草棚在路邊攬客,價碼寫在牌子上,店面全遠在一裏地之外。

再後頭,才能看著些別的鋪面,賣幹糧的、賣淡水的、賣酒的、賣跌打損傷藥的,出海的船家一桶一桶提著走,不必進城,在碼頭上就能補足所需。

壓艙麻袋摞了半人高,望不到頭,生生把碼頭堆成迷宮陣,一路上能拐十八個彎,非要你把所有鋪面繞一遍方能進得去城。

轎隊慢吞吞地往前挪,後邊一聲鑼響,不知哪家的仆役吆喝著:“貴人急行!前者讓路!”

鑼敲了老半天,讓路的讓出來半裏地,追上了公孫家的十幾個轎子,誰理他,再讓不開了,隊伍只能綴在後邊。

那家的仆役急忙跑上前來遊說,一瞧,是漕司家的管事,急著送他家少爺進城裏看病。

很快,公孫家隊首的侍衛頭子招呼了聲,一排轎子貼邊站住,給席家少爺讓了路。

唐荼荼站在邊上,看那頂八擡大轎穩穩當當地走過來。大熱天,轎夫汗從額頭淌進眼裏,刺得咧嘴眯眼也不敢挪一下肩膀,怕顛著車裏的主子。

轎簾掛起一掌寬的縫通氣,唐荼荼視角低,恰能看清轎裏人。

席少爺病歪歪地倚在女人懷裏,白著臉,氣息低緩,大概是嗓子癢,他把頭偏向窗子掩著口咳了兩聲,明明連口氣兒都沒呼過來,這席少爺看見外邊站著人,還是露出歉意的神色,啞聲稱“對不住”,伸手把轎簾掩上了。

他那通房嬌聲軟語地說了句什麽,聽不著了。

唐荼荼心想:挺有禮貌一公子哥,怎麽偏偏是個變態。

和光從轎窗探出腦袋,嘀咕了句:“這人,坐個船坐沒半條命,坐個轎還不得顛出胃來?身子不好他在家養著嘛,非跑這麽遠來玩……”

碼頭城市,城門是徹夜不關的,一來每日潮汐不同,船家常常是半夜出海。

二來,南北商船皆是沿著海岸走,沿岸隨時能補給,但也容易遇險情,風暴、觸礁沉船、貨物落水,或是船上爆發急病,求天無路的時候都盼著救命,炸個紅煙彈上天,哨兵遠遠望見了,就能呼哨救生船局趕去救人。

轉出碼頭,這座青灰色的石城逼到眼前,兩岸城墻高千仞,中間一刀縱劈開一道水門,朦朦煙雨也掩不住這座城森冷巍峨的氣息。

這是山東第一大軍港,身後是丹崖山,面前是渤海,負山控海,卻起了個婉妙的名——蓬萊水城。

“如何?夠氣派吧?”和光從轎子裏出溜下來。

“這可是二百年的老軍港,每年國子監出了師的路橋、舟楫、鬥艦、水文學生,都先往遼東和蓬萊派,因為這倆地兒有最好的先生。”

“官書局一套《水師要術》有多厚?印出來能堆滿半個大屋!十卷裏五卷出於山東水師,三卷出自遼東——南邊不行,南邊人守著倆大財盆鉆錢眼兒裏了,別看他們船多,炮少哇,真要打起海戰來,把福廣江浙全算上,也撐不住咱北邊半部水師。”

將門出身的嫡姑娘,講起什麽來頭頭是道。

唐荼荼心想,那是,首都軍防是皇帝的命根子,自然不是虛的。要是南邊軍火庫再多幾個,皇帝半夜都能嚇醒。

和光瞅著水門墩左右兩座巨炮台,挪不開眼:“工部每年改良的神威大炮都先往這兒送,如今蓬萊的海炮比咱天津起碼拔出兩輪尖,可饞死我太爺爺了。”

水門寬闊,能撐開三條巨輪並行,吊纜俱是粗壯的精鐵鎖,襯得城腳下的橋薄得像紙,可真踏上橋一踩,會發現橋也是鐵索架起來的,幾輛馬車上去都不晃一下。

北面有巨輪緩緩駛來,咚咚咚,敲起了開閘鼓。

一群少爺小姐循聲望去。

山東兵高大,歷來是征兵重地,尤以沿海顯著,站在船頭的兵遠遠望見岸上的軍旗,眯眼一瞧番號,立刻舉起船上的大旗揮了起來。

幾個青袍官員走上舷邊,負著手,俯身望著他們。

“嗬,是府台的人。”公孫景逸一攏折扇,回頭,聲音輕得只見唇動:“都知道該如何吧?進了這道門,夾起尾巴規規矩矩做人,敢犯渾的,滾回家捱你爹娘大耳刮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