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第2/2頁)

“幼時不懂事,確實胡亂花銷過,買過金的碗碟銀的座兒。可自我十四歲出宮開府以後,再沒一擲千金給什麽玩意花過錢。”

他在這點小事上辯白半天,咬牙切齒:“你說我骨子裏是皇家人……還想講什麽?與我割袍斷義,分道揚鑣?”

唐荼荼癟著嘴,差點又哭出來。

直到額頭貼上來一點冰涼。

那是神像前的冰台釉,扁扁的釉罐裏盛著冰,上方一點香,白煙會隨著涼氣向下流。

晏少昰拿這罐子貼在她腦門上,去敷扇骨敲出來的那點紅。他的手平時幹燥溫暖,這會兒潮沁沁的,也出了汗。

“你憐貧恤苦,這很好,但世態人情復雜,興新革舊如何之難?你不能看見一些百姓生活困苦,就覺得官是貪官,吏是汙吏,皇帝家個個該死。”

“也不能因為我一字之錯,一句失言,就把我劃到惡人那邊去。”晏少昰聲音低著,莫名也委屈了。

“你說疍民可憐,那你替我想想,還有什麽法子能治得了這片亂土?慢慢想,不急。”

他語氣輕得,像在哄她。

天飄著點毛毛雨。

唐荼荼一把眼淚一把汗,糊住鬢角的頭發,在這個濕軟溫潤的下午坐在道觀裏喝茶。

上香的信士有時逛進來,來了又走,留不了多久。

唐荼荼什麽也沒想,放空腦子,坐在蒲團上,聽著外邊的道長撞金伐革,吟著《度人經》。

旁邊的二哥一直坐在那兒,守著一只紅泥爐燒水,壺咕嚕咕嚕開了,他撚點茶葉沫灑進去。

直到請神大典結束,公孫家的仆役找進來,急匆匆落下一句:“姑娘怎麽還在這兒喝茶呢?我家少爺小姐遍地找您,快去吃席呀,吃完下下飯就要登船啦!”

唐荼荼愣住:“這麽趕?”

她衣裳淋了點雨,已經不能見人,急匆匆找了家客棧更衣洗頭,因頭發淋雨會癢。

祭媽祖供的是三牲,豬、牛、羊,信士能不能吃葷要看地方,此地是不忌葷的。城裏來供神的士紳不光施香火,還會集錢贈予漁村三天的流水席。

流水席,不分什麽首尾次序,男女老幼隨便坐,一桌八位,坐滿就開席,吃完了擦把嘴便走,清台撤盤都有雜役收拾,頗有鄉間趣味。

人太多,唐荼荼已經看不見爹娘的影兒了,卻看見了葉先生,一問,才知爹娘去了酒樓,滄州來的通判大人做東,請縣裏的官員吃酒。

那是知府座下的二把手。唐荼荼大約有了數,領著二哥找收拾利落的桌子坐下。

此處淡水用得節約,又是流水席,前頭用過的碗筷過遍水就算是洗了,幹凈不到哪裏去。

晏少昰學著唐荼荼,拿大麥茶淺淺燙了燙碗筷,就這麽吃了起來。

唐荼荼:“二哥要是吃不下,咱們去外邊吃吧。”

他道:“無妨。”

無妨確實是無妨,但他坐在這兒,是個人都要多看兩眼。

鄉間大席,雞鴨魚肉四大盤是必有的,上頭擺著肉,底下白菜土豆墊分量。米飯沒蒸夠火候,口感發僵,湯起了個“翡翠木樨羹”的雅名,實則是冬瓜雞蛋湯,煮熟冬瓜,勾點芡,再一只雞蛋攪勻了潑鍋裏,撒點鹽就是一大盆湯。

農民沒有用公筷的雅習,席上便也沒擺公筷,大人忙著替自家孩子爭菜,把雞魚往小孩面前端,推盤換碗,汁水在桌上淋漓滴答。

二殿下也不多瞧一眼,只就著面前的涼拌水芹吃他那碗米,真真正正的粗茶淡飯。

唐荼荼給他夾了一塊紅燒肉放進碗裏,晏少昰頓了頓,也夾起來吃。這不是地道的五花肉,三分瘦肉連著七分膘,大約是肥肉味道重,他含在嘴裏有一會兒,才咽下去。

唐荼荼有一點點想笑,悄悄問:“你是不是怕自己不節儉了,我就不跟你做朋友了?”

她是打趣的意思。晏少昰卻點頭。

“怕。”

他擡眸瞧她一眼,又垂下眼睛,慢騰騰吃那碗米。

一個“怕”字,殺沒了唐荼荼半條命。她想她可太不是東西了,怎麽能那樣說他,拿最狠的話紮他心。

唐荼荼愧疚得不行,放在桌下的手攥了攥他的袖子,不知道該做什麽,又悻悻放下。

不等收回手,被那只大掌握住了。

晏少昰握著她的手翻轉過來,往她掌心裏放了一物。

是道觀發的經牒小冊,招納百姓入教信教的,進門時人人都能領一本。手大的袖珍書,唯獨封皮上兩溜小字寫得很好。

——天下太平,五谷豐登,萬民作善,鹹得長生。

占盡幾個好詞,唐荼荼彎起眼睛,把這小冊子塞進書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