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殿內觀禮的信眾把壇場圍成了蒸籠,幾大圈熾熱的目光全望著中間的紫袍真人。

真人焚香誦經、踏罡步鬥、掐訣念咒,一樣樣的按著儀式走。

周圍的信士要麽取水凈口,跟著一齊誦經;要麽跪在蒲團上磕頭,求今年漁鹽得個好收成,求出海平安,求妻兒健康家翁長壽,求得情真意切,眼含熱淚。

唐荼荼一個唯物主義者,站這觀禮有點局促,擡頭看看神台上高大威嚴的天後娘娘,不求點什麽又不好意思,便也應景地彎下腰打了個躬,默念了句:全家平安。

唐荼荼行的是生客的禮節,一轉頭,看見二哥還不如她。

他無所求,就算有所求,也求不到神頭上。跟往常一樣背著一只手,挺專注地瞧著壇場裏的道士做法,瞧這民間謠俗,目光裏是審度與思量。

這太打眼了,天後宮外頭多少想進進不來的信士,要是看見他這優哉遊哉的樣兒,非得啐他唾沫不成。

唐荼荼只好拉起他袖口,一路揀著人少的地方走,就這麽繞去了後殿。

世上處處捧高踩低,娘娘廟裏也不例外,後殿供的是十幾尊護法天將,有名有姓的護法元帥馬、趙、溫、關四位,都在前院得享配殿,後殿這十幾位是天後娘娘的侍從,法相雕刻得再細致,香火也是淒淒涼涼的,見不著人影。

三眼圓睜的、怒發叉腰的,唐荼荼一個也認不出,沒進去擾人家清靜,掏出塊帕子,沿著院裏的施食台一個挨一個地抹抹灰。

她像找著了自己的樹洞,憋了一夜的氣終於有了個說處。

“……那老頭兒是個王八蛋,我爹當著縣丞的面沒說什麽,私底下有辦法治他,一個九品官還敢養外室?連他的官帽都能擄了。”

“叢家姑娘也是糊塗,她們要是早早狠下心來咬牙供孩子上學,先供哥哥再供妹妹,大的帶小的,一個幫一個,總能把這一關熬過去。現在弄得七八歲的孩子還沒識字,百家姓背不下三句半,啟蒙得這樣晚,幾乎絕了孩子讀書成材的可能。”

晏少昰點頭道:“確是個麻煩。貧家孩子啟蒙得晚,田間地頭又有無數瑣事分心,學生厭學,夫子倦教,鄉學總是辦不了三年便關了門。”

唐荼荼:“可不麽。我聽我爹說鄉鎮都有勸學章,每個村的適齡兒童至少得有五分之一的比例進學堂,村長裏長需得勸小孩子們上學,每個村三年考績一回,幹得好繼續當村長,幹得不好就換人當——這破村,娃娃滿地光腳跑,哪是上過學的樣?”

“昨晚上叢家二姐說,她孩子認的那倆字還是跟外鄉人學來的,可見這群狗官屁事不幹。”

她說粗話也有趣,連著無處發的憤怒、不知道該怎麽辦的茫然,一股腦地倒出來。昨兒一晚翻來覆去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火,越說燒得越旺。

天兒不熱,唐荼荼自己把自己氣出一身汗。

叢家大姐說,叢家二姐說……

街邊擺小食攤的大娘說,打井的說……

她講不盡市井間的閑言碎語,晏少昰一路聽著,分神引著唐荼荼上台階、跨門檻,偶爾也分幾個眼神給殿裏的神像。聽到“狗官屁事不幹”時,到底是笑了出來,道:“不可偏聽偏信。”

唐荼荼被他截住了話,皺眉問:“怎麽說?”

“民是一張嘴,官是一張嘴,窮氓小戶嘴裏說出來的話,如何能盡信?”

晏少昰漫不經心地落了這麽一句。

他說這話時還背著手,不進香,不叩拜,連合掌作揖也沒有,只擡眼看看木台上的神像雕的是個什麽相。

分明是他仰著頭看神,竟也像神台上的天將都是他的站崗兵,只等他一個眼色,就能跳下來給他行禮。那一身氣度矜貴的,好像滿天後宮都是俗物,天神和凡人掉了個個兒。

好大的皇家氣派!

唐荼荼昨晚聽的是民生哀苦,早上看的是龍魚上貢,被這畸形的海濱經濟一激,再看二殿下這走著神、句句敷衍的樣。

驀地,她一個字也忍不了了。

“我不懂殿下為什麽這樣說。”

“我昨晚親眼看見一群女人穿著片兒衣在門前晃,親眼看見幾百艘小破船漂在海邊不敢上岸;今天早上,魚官嫌那些疍民擋了碼頭,派差役掄著大棒攆人;連疍民在村口排著隊打水,都要被攆到後邊去,說他們穿得臟兮兮的,臭了井——樣樣都是我親眼所見,怎麽就成了偏聽偏信?”

“這裏的孩子不是厭學,是沒處上學;夫子倦教?方圓幾十裏地有一個秀才沒有?遍地臭魚爛蝦的地方,城裏哪個金貴的讀書人願意跑過來教書?”

唐荼荼語速越疾:“什麽叫‘窮氓小戶不可盡信’?窮氓又是什麽東西?殿下眼裏,人窮到根上就變成了流氓?窮人說的話就不可信?”

“誰逼疍民窮的?沒錢不讓置地,沒地不讓蓋房,沒房不給戶口,沒戶口不讓進城,不讓擺攤,連買袋米打個水都不準,把活生生的人逼成海島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