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請完神,之後是盛大的海祭。

拜天後有一套成章成法的講究,譬如元宵節要放海燈;三月初三娘娘壽辰,要擡著金身繞海岸一圈,這叫娘娘繞境巡安;九月初九是娘娘羽化升仙的日子,童男童女面朝海跳八佾舞、魚苗大放生。

而這場開光典也有開光的講究,三千信士要出海祭拜——當年海神娘娘的真身是從福建賢良港出發,“乘席渡海”到湄洲嶼羽化的,再加上北地爭執名人故裏,所以在天津,這一傳說變成了“娘娘從津口出發,渡海到達山東蓬萊島羽化”。

最虔誠的信士每年會搭上神舟,重走娘娘升仙之路。

蓬萊離得不遠,坐大船一日半就能到,正值悶熱的三伏天,去蓬萊就成了條極熱門的遊玩路線,京畿、遼東、山東幾地有錢的商客、文人都會坐船出行,組成一個浩浩蕩蕩的祭海團。

碼頭南北側的幹船塢是一排人工挖鑿的大塘,平時排空水,塘底只剩砂石,用來泊船修船。這會兒一開閘,海水痛快地湧進去,幾十條樓船隨漲水而浮高。

從運河一路過來的大官、豪商都有自己的船,沿岸船工無數,絞船索的、扛壓艙石的、趕著臨上船前吃面吃肉的,海岸上一片紅火。

“茶花兒,怎麽還不登船?”

公孫和光老遠看見她,揮手喚了一聲。

這平時總是一身騎裝的姑娘,今兒換了條彩袖裙,兩條袖幅上點染了大片的五彩雲,很驚艷。

唐荼荼說:“我等我爹和母親呢,珠珠也不知道在哪兒。”

和光又驚又奇地瞧著她:“茶花兒你是傻了還是怎麽?大人們全坐另一條船啊,咱們這條是相顧船,刨掉八十個搖櫓兵,就是一船的青年才俊和妙齡大姑娘——相顧懂嗎?大夥兒趁著一塊玩,相看相看,看對眼了就是姻緣,看不上的心裏也就有了數。”

“天天擱家裏聽爹娘念叨‘張家老大好,王家老二妙’,盲婚啞嫁還不膩啊?難得出來玩,你怎麽還要帶上爹娘一塊上船啊?”

唐荼荼:“哈?”

什麽相顧船,沒人跟她說過啊!

她猛地記起幾天前公孫景逸的原話,說的是“在那兒能見著全天津十之七八的門戶子弟”,敢情是全城官家子女大相親!

身旁的二殿下臉一黑,活脫脫成了尊門神,一霎間就記起此“公孫家”是哪個公孫家了,聽見“相看”更是沉了眉。

和光不大能察言觀色,但看人氣度風儀還是錯不了的,猶豫問:“茶花兒,這位是……?”

晏少昰微微一笑:“勞煩姑娘,在船上添個位置。”

他話是對著和光說的,唐荼荼卻被不知來處的冷氣吹得後脖子一緊,只聽二哥幽幽道。

“爹娘上船不合適,我這做兄長的,總該上去把把關——妹妹說是也不是?”

唐荼荼敢說不麽?唐荼荼一聲沒敢吭,平白心虛了半天。轉念一想,自己心虛個什麽勁兒,沒道理嘛,便又坦坦蕩蕩地直起了肩膀。

滿碼頭都是公孫家的兵,她托了個小兵頭去知會爹娘一聲,跟著和光坐上馬車向東走。

海邊分辨官、商與民的辦法簡單,因為沙灘上鋪出來的趟馬道不結實,損耗快,便只許官家走。富商坐轎,兩人擡、四人擡的都有。

“西邊是百裏碼頭,大小漁船隨便停;東邊才是領港,大船出入海都從這邊走,商船上岸要繳稅,官船停泊要收錢。”

唐荼荼一句句聽得仔細。

可當馬車抵達領港、轉過那片灣後,她突地一個字聽不進去了,被越來越近的大船震得說不出話。

這出海的巨輪長得一眼裝不下,高得仰頭望不見頂,雄踞在船塢上,岸邊百余賣淡水賣吃食的小攤全被它納入蔭涼裏。

今早瞧那幾條捕魚船時,唐荼荼估摸一條船有二十來米長,她還假迷三道地擱心裏邊贊美了一下古人的造船技藝,覺得那就算是這時代的龐然大物了。

可此刻站在海邊,才知早上的捕魚船什麽也不是。

尖梢的船頭底尖頂方,人站在岸上如仰視淵壁,頭尾兩條鐵錨比人的腰粗,緊繃繃紮進水底,這兩根定海的巨柱釘住了船,任憑浪花拍岸,不見船身晃一下。

粗粗打眼一瞧,這船身竟奔著百米去了!

純手工時代的全木船竟能達到如此極限,唐荼荼恨不能當場拉繩,好好測測這巨輪的長寬高,把曲度、張力等等數據算盡。

晏少昰也仰頭望著,到底是比她見過世面,道:“這是海滄船,是一等一的寶船。”

“當年西洋使節東渡,載了一船的寶貝,從廣東靠了岸,那是咱們中土有載以來,第一回在海邊見到藍眼睛黃頭發的人——天下文人爭著謳歌作賦,將那些西洋人視作神仙渡海,稱他們是仙人下凡。”

唐荼荼睜大眼睛:“之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