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第2/3頁)

這京觀屍塔,遙遙面朝京城的方向,橫向呈三點蜿蜒,像一張滑稽的大嘴,笑給天|朝的皇帝看,是為“京觀”。

可惜皇帝的眼裏只有江南的糧、塞北的地土,只惦記著天下王臣的忠心,還有南北直隸每年填充了多少國庫。

邊關的戰報送上去,“一萬五”,是個不值得掛在嘴邊的數。

於是這碩大的屍塔,便只有邊軍能看得見,變成三軍將士不敢直視的巨大圖騰,撻伐不敬,規誡不馴。

而遠近處苟且偷安的異族人,崇尚武力的,會隔得遠遠的叩一叩首,拜一拜蒙古的真神。

陸明睿低聲說:“這三座屍塔不除,士氣不振。探子探過了,土壘砌得瓷實,拆壘收殮殘屍起碼得一日,眼下再派兵出去,恐有不利。”

老將孫知堅跪著沒起,沒敢看殿下臉色,便也沒看見殿下被風沙刮得粗糲的面孔抖了抖,顴骨下頦繃緊,驀地紅了眼。

他膝甲一振,撐著雙腿站起來:“火器營全員列陣,開火炮,出城。”

“殿下不可。”孫知堅氣虛無力地勸了聲,沒攔住,眼睜睜看著殿下點兵出城了,只得起身跟上。

風雪很大,不停有風灌進雙耳。

離得近了,這骷髏台越發清晰了。

赤城就在其背後,斷壁殘垣不復舊時威風,城墻上被火藥崩碎的孔隙是一雙雙烏黑的眼睛,無聲注視著三座屍塔。

這吊在家門前的屍體,遠比一片亂葬崗更惡毒。

草原上的風吹過被火燒凈的頭骨空腔,湧出一串嗚嗚的響,竟成了曲調,隨著北風滾了很遠,如泣如訴,也像一串低啞的惡咒。

離屍塔四裏地的時候,首騎停下了,晏少昰舉起千裏眼望了望。

這些屍身經火藥炸過、馬蹄踐踏過,戰後又被元人毀了屍,大抵是不成樣子了。

陸明睿怕殿下於心不忍,低聲回稟:“探子說,沒幾個全屍了,轟了也幹凈。”

晏少昰利落翻身下馬,“就在此處行刑罷。”

戍邊是苦差事,要算天時、找地利,要練兵、統兵,要嚴明軍紀,要籌措糧草、調度軍需,安排各級將吏轄屬……樁樁件件,全會消磨一支軍隊的精力,很少有戰事能酣暢淋漓、痛痛快快地打一場。

領兵之將忌冒進,忌蠻幹,忌剛愎自用,忌這忌那,因為一個決策失誤,漏出去的都是人命。

盛朝自高祖以來的軍隊規矩,凡敗戰必糾責,要在亡兵的屍首面前行軍刑。一條條人命擺在眼前,才能規誡領兵的將軍再不犯這錯。

幾個將軍除了甲,竟眼睜睜看著殿下也跟著除了甲,一驚,未來得及說話,沉沉的軍棍已經落下來了,忙閉口忍痛。

晏少昰誰也沒看,只沉聲說:“孫將軍年老,不必受這軍棍了,革去副帥銜,隔日隨輜重兵回京——陣前離營,大錯在我,打罷。”

他折身蹲下,周圍拿著軍棍的行刑兵面面相覷,沒人敢動。

廿一抿了抿唇,親手拿了條軍棍執刑,晏少昰動也不動,挨了十軍棍。

多年的近侍知他心意,一棍棍打下來都沒留手。

攛掇開城門迎戰的幾個年輕將軍都在受刑之列,疼得狠了,難免有悶哼聲。只有他們的二殿下一聲沒吭,氣息梗在喉裏,扼得一張臉色青白。

這一瞬,晏少昰分神想了點別的。

如果,他早來一日。

如果,沒有折道去天津。

再往前想,如果他沒應父皇的密詔,不對勞什子父子親情報什麽希冀。

他回去做了什麽呢,吃了幾頓不鹹不淡的宴食,得了父皇幾句不冷不熱的關懷,過了個可有可無的年。

與皇兄喝了一夜酒,因為宿醉,頭疾犯起來,還養了一天的腦袋。

後又連蒙帶騙,撂下輜重兵折道去了天津,被那丫頭一個笑遮了眼,被一個擁抱迷昏了頭,回程路上暢快了一路。

……

晏少昰掌心擋在額前,重重搓了一把眼睛。

他膝甲一振,撐著雙腿站起來,吼了聲:“火器營全員列陣,開火炮!”

相隔四裏地,炮頭挑得高高的,在空曠的四野上,在這個沒有埋伏的位置,以火炮最遠射程朝著北面轟了過去。

這個距離幾乎沒有準度可言了,多數鐵火彈都炸不到目標點,晏少昰自己操了一門重炮,頭一炮試遠,第二炮測高,第三炮,極準地轟中了當中的那座屍塔。

“平距上移一尺五,填藥四斤。”

火炮兵立刻按這個角度和火藥填量,重新調高了炮頭。

“砰——!砰——!”

鐵火炮震天響著,一炮接一炮撞上去,十幾丈高的京觀屍塔轟然倒塌。

土壘迸濺成泥灰,萬千殘缺的屍骸墜下來,俯身沖向了廣袤的地土間,終於能魂歸大地。

而最中間最高那座屍塔,頂上的三角將旗隨之滾落,折杆,直墜而下,原本是青旗,被血泥染成枯槁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