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赤城下了一整夜雪,雪不大,卻刺骨冷。

新雪覆上紅土,又在晌午的烈日下化成水,將血肉沖刷成肥養土地的泥,不知來年會長出什麽來。

城墻上下的巡防兵多了一倍,哨探的、巡邏的、守墻的,誰也不敢極目向北望,視線落到那個方向總要瑟縮著躲回來。

戰報傳到廿一手上,已經是次日晌午了。

因下大雪,輜重兵在居庸關耽擱一日,此時打頭的隊伍還沒進張家口。傳令武侯背上的令旗高高豎起,踉蹌滾鞍下馬,口鼻間的熱氣沒等呼出來就涼了。

“殿下——!”

四面令旗中兩面紅的,是急戰報,又有兩面白旗,這色兒不吉,向來是前兵遇伏、傷亡慘重的訊號。

晏少昰臉色遽變,立刻換了馬車上戰騎,彎腰靠單臂的力氣扯著那傳令兵重新上了馬,匆匆一句:“路上說。”

元兵虐殺戰俘,孫將軍點兵攻城,赤城甕城設伏……

一串消息湧入他耳中,綴尾的影衛只來得及跟輜重官俞丘明知會半句,拋下幾萬人的輜重隊向北去了。

上馬關氣氛果然不同往日,進了主帥營,幾萬兵馬都熱切注視著他們一行,虎目有淚。

一場大戰過後損兵折將,營裏往往會有許多傷兵,醫帳外該是滿滿的人,軍醫背著藥箱忙活,四處忍痛的哀嚎聲不止。

晏少昰沿著一頂一頂的軍帳望過去,卻幾乎看不見一員傷兵,裹了紗布的、殘了肢的、輕傷重傷小傷通通看不著。

他扔開馬鞭,疾步登上了城墻,一群將軍回頭望來,個個面有慚意。

“葛規表呢?”晏少昰又掃兩眼,從一排熟面孔裏揀不在的人:“還有晁采?”

孫知堅重重一拳捶在自己胸口上,分明一身沉甲不便,還是蹣跚著跪下了。

“老臣有罪!”孫知堅啞著聲稟道:“此戰全賴我指戰不利,損精騎八千,械兵和弓手五千,後備二千……”

城墻高聳,聲音裹在風中,有點糊。

晏少昰:“你大聲說。”

孫知堅吼道:“精騎八千!械兵和弓手五千,後備二千!出兵共計一萬五千余人,無一活口!失火炮與攻城械八十台……”

說到後邊,到底是啞了。

“晁小將戰死,葛小將……下落不明。”

晏少昰僵在城頭。

傳令官走得早,不知戰果,只說到赤城設伏,元人重兵出動,意圖急攻上馬關,沒來得及等戰果就急忙出關傳信了。

他騎馬趕來的路上算了又算,知道此戰兇險,大抵是極艱難的,卻也沒料到是這樣的戰果。

上馬關好好的,沒少一磚一石。

出兵一萬五,無一活口……

北風如刀剮著臉,站在高高的城樓上,似被風刮著耳光。

晏少昰望向北面,那一瞬他甚至有些懵怔:什麽樣的惡戰,會留不下一個活口?

這城墻是近來加固又增高的,太高了,要是下盤不穩,狂風能把人吹個跟頭。狂風卷著沙,連沙帶土塞著喉,風裏也似有了腥味。

晏少昰斷續著慢慢換了幾道氣,才把這敗局消化明白。

城墻上下的將士全仰頭望著主城樓上那面朱紅旗,那是代帝出征的帥旗,旗上銀龍威風凜凜。今日分明風很大,銀龍旗卻被狂風吹卷得纏在鐵杆上,萎靡地抖著,怎麽也展不平。

晏少昰目光落向那杆旗,立刻有影衛縱躍攀上去,抖開了帥旗。

晏少昰沒吭聲,他極目望向遠方。登上城樓的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三座東西,形似塔。

那三座東西築在赤城南面城垣下,分明離了十裏遠,該什麽都看不清的,可借著天光明亮,上馬關又地勢高聳,能看到清晰的輪廓線,三座塔很顯眼地矗在那兒。

“那是甚麽?”

主帥問話,四下竟沒人吭聲。

旁邊頭回隨征的年輕將軍哽咽一聲,抹了一把臉。

沒人答,晏少昰自己凝目細看。

那是三座四方錐形的塔,中間一座最高,左右兩側的矮,遙相呼應,似有奇妙布局。

他看著看著,漸漸恍然:那是北元的薩滿圖騰。三座圖騰塔遙遙相對,乃是騰格裏天、地、火三樣圖騰。不知為何築得那樣高,比赤城的南城墻還聳出一尖梢,恍然間頂天立地似的。

晏少昰沉腰貼近萬裏眼,陸明睿不由地擡手一擋,可他也只擡了擡手,什麽也沒擋住,只聽見殿下身上的精鐵鎧僵硬地撞出一聲響。

晏少昰眼前有一瞬的茫白,後來看清楚了,看清這是什麽了。

萬裏眼放大倍數高,圖像直直殺入眼。

那是三座高築起的屍塔,無數殘肢斷臂、人頭馬骨,萬余具屍體一層層堆垛成塔,用土夯實成幾座高大的土堆。

那是元人的長生天,他們以一萬五千戰俘的屍首,血祭長生天使者。

陸明睿低聲說:“這些元人酷信薩滿,視他們自己的征伐為長生天的旨意,任何死戰不降的民族,全是悖神者,會因為阻撓了神意而遭受最嚴厲的天罰,砌死在這三座墻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