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按上古《周禮》的分法,人醫粗分成三類:食醫、疾醫與瘍醫。

最好幹的是食醫,講究調節飲食,吃喝養生,食醫進出的都是高門,越講究的人家,入口的東西越精細;疾醫是慢大夫,病人就算急破了天,也得讓大夫望聞問切走上一遍。

不該是這樣。

瘍醫治病一點也不體面,被提溜過來不說,落地後杜仲還沒找著北,唐荼荼還沒顧上給他講前因,一群醫士立馬圍上去了,七嘴八舌說著。

“傷勢最重的是這位,頭頸與後背全燒傷了,昏迷了一個時辰,喂了碗參湯勉強吊著氣。”

“多數都是雙足燙傷。”

“小神醫快想想辦法。”

人人喊他“小神醫”……

杜仲慢慢張開嘴,一個驚訝的“啊”口型沒做到位,又憑著定力合上了。

在京城給師父打下手打了八年,從沒有過這樣的禮遇——兩刻鐘前,他背著行囊下了車,仰首望著天津城門。

彼時,杜仲還暗暗沉了沉心,心想這回是來吃苦的,沒了師父照應,該受的刁難都得受著,行醫難,外科更難。

誰知一刻鐘後,他搖身一變,成了諸位口中的“小神醫”。

“對不住。”唐荼荼做了個口型,沖他歉意一笑。

這一夜,唐荼荼為了壓著大夫們別給傷者塗藥,反反復復講了三遍“杜仲是小神醫,他是禦醫王常山的親傳弟子”,拿杜仲的師門給他撐台面,這才能讓醫士聽她的話給傷患沖涼水,才得以壓著他們的不滿與質疑,一直拖到杜仲趕來。

好處是杜仲一進門,年輕的醫士唯他馬首是瞻,不必再自證身份,面對各方刁難。

壞處嘛……萬一杜仲治不好,唐荼荼怕是得挨門挨戶地去傷者家裏賠不是。

“有吃的麽?”

唐荼荼:“有有有!”

杜仲用一盞茶的工夫洗凈手臉,往嘴裏塞了個煎餅果子,穿起白大褂回了偏院。

他一根木簪綰起頭發,戴上並不好看的白帽,帽中心一個正紅的“+”號,海南進貢來的橡膠手套往兩手一罩,立刻有了名醫風儀。

這些奇物,除了太醫院有,跑京城裏也是見不著的,醫士們全看呆了。

唐荼荼這才顧上跟杜仲說情況。

“本地大夫說要先塗膏藥,各家都有獨門的靈丹妙藥,有油膏,也有涼血藥膏,塗胳膊上沁涼涼的,可我看傷者皮損很嚴重,攔著沒讓塗藥。”

“還有大夫竟說要用新尿一盞,找童子尿塗抹傷口,被我轟出去了。”

“這幾個傷者……我沒敢碰,只用涼水一直沖——尤其這位,水管是在他身後崩裂的,燒得不成樣子。這人是自己跑出澡堂的,夜裏精神還好,疼得叫喚了半宿,喂了點止疼的散劑,天快亮時暈過去了。”

唐荼荼把那傷者背上蓋著的濕布掀起。

杜仲的兩個藥童看到那傷,全倒吸了一口涼氣。

燙傷太嚴重了,後背幾乎沒一塊好肉,乍看是通紅一片,血色透出了皮色,滲液與潰膿密布其間,唐荼荼掀濕布的手都哆嗦。

杜仲:“用什麽水沖的?”

唐荼荼:“井水太冰了,我又怕裏頭有臟東西,是火上燒開以後再晾涼的。”

唐荼荼對燙傷的急救常識了解不多,只知道要沖涼水,她沒見過這樣表皮都被燙沒了的,沖水又怕更嚴重的感染,勉強只想著一個把開水晾涼的辦法。

“你做得對。”杜仲伸指在那人背上摸了摸,橡膠手套輕輕拂去他幾片白皮。

“範圍雖大,不深,燒在後背上倒也好,先清創吧——川貝你來,清到創面出血為止,從背到肩頸一寸一寸清過去,別遺漏。”

“哎!師兄去忙別的吧。”

旁邊一個藥童應聲,杜仲立馬轉去下一位傷者。

唐荼荼留在病床邊多看了幾眼,才知道什麽“清到創面出血為止”,就是薄泠泠的、揭去這傷者一層皮,刮去潰膿,吸幹凈滲液。

昏迷的傷患愣是疼醒了,沒力氣嚎叫,一看托盤上血呼啦擦的紗布棉花,眼前直發暈,結結巴巴問了問自己傷情,又昏過去了。

十來位醫士圍著床站了兩圈,兩眼中射出滿滿的求知欲。

“醫士”不是正經大夫,是還在縣學念書的預備大夫。

這時代學醫門檻高,不像後世一樣分科,內外科、小兒科、婦科、耳目口齒五官科、針灸角法、體療養生,他們要一齊籠統地學。

官學學制是五年起,可對大夫來說,五年時間遠遠不夠培養成材出師——是以官學裏雖然分出了醫藥門,招收的卻是清一水的世醫子弟,家裏祖宗往上倒好幾輩全是從醫的。

這樣的醫士有深厚的家學淵源,提筆能寫方子,落筆能針灸,只是他們還沒考醫試,沒有正式行醫資質。

昨晚這些年輕的學生提著醫箱匆匆趕來,主動請纓幫忙照看傷者時,唐荼荼立刻把那群頑固不化的老大夫“請”出了縣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