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早飯是趙夫人盯著的,這心細如發的婦人話不多,還是悄悄地關照著所有人。

捕頭衙役要吃飽,幾位大人和先生的朝飯要精細,病人得喝粥……

她家老爺在外頭躲,趙夫人好像有點無顏面對唐家人的意思,看見唐荼荼進來,招呼了一聲就避遠了。

幾個大鍋裏熬著的全是粥粥水水病號飯,裏邊煮了幾根細面條,清淩淩地撒了幾條雞絲,連顆油星子都不敢放。

藥童著人來傳話,說要她們往粥裏多撒兩把鹽,再撒兩勺糖,這叫甚麽“補液”。

廚嬤嬤聽不懂,又怕傷者吃鹹了齁著,戰戰兢兢添了兩勺,嘗著鹹趕緊停。

端著熱騰騰的砂鍋過去了,那小大夫還不讓多吃,一人只許給半碗。傷者都是老爺們,半碗粥夠什麽?填填胃底就沒了。

趙家伺候的嬤嬤端著托盤走出來,覺得傷者家屬看她們的眼神夾著怒、帶著火——傷成那樣了,粥都不給喝,太不地道了。

唐荼荼讓唐老爺把衙門幾道門守好,自己回屋去了。

她昨晚穿著高幫鞋進去的,淌著滿地熱水走,腳踝上爆起了一圈小水泡,走路時磨磨蹭蹭,擾人得很。

索性燒紅針尖小心挑破了,塗上藥,拿杜仲的紗布給自己裹了兩圈。

芳草一個十七歲的妙齡少女,操著老娘的心:“小姐怎麽能沖進澡堂裏去呢?那裏頭全是……”

察覺二姑娘眉眼麻木,芳草立馬改口,換了個更緊迫的理由,好叫姑娘長記性。

於是她說:“這一腳的傷,多疼啊,不知道能不能去凈疤,將來嫁了人,叫姑爺瞧見可怎麽是好?”

“姑爺天天看我臭腳丫子幹嘛?他得是什麽毛病啊。”唐荼荼笑著回了一嘴。

治燙傷的藥沁涼涼的,塗上去先疼再麻,是純天然草藥配方,但草藥膏往往也意味著過敏源復雜,制備過程有菌……

克秤也沒有,糖鹽水得揣摩著濃度調,口服補液缺點又多,還得琢磨琢磨可替代的輸液管……

提振醫學建設,任重而道遠啊。

唐荼荼翻出個本子,三兩筆記下這幾點問題,想了想,又記下了從昨晚到這會兒發生的事,之後蓋上被子倒頭就睡。

她沒回家,住在縣衙裏,這一覺睡得離譜,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清早,通宵的難受才緩過去。

衙門裏靜悄悄的,遠處似有樂聲,調子有點怪,嗚嗚嗚的,乍聽也算是個悠揚的小調。

唐荼荼在這音樂中醒了盹,枕著手臂聽了十分鐘,忽然覺得不對勁——誰家音樂還配嗩呐,嗚啦嗚啦吹嗩呐,鏘鏘地敲鑔?

她噌地坐起來:“芳草!外邊怎麽啦?”

芳草站在院門旁瞧著,聽見小姐喚她,連聲應道:“來了。”

她手心全是冷汗:“奴婢沒敢出去看,唐大虎兩頭遞話,說是有一個傷者昨天夜裏咽了氣,他家不依不饒,披麻戴孝地在外頭鬧呢。

“姓黃的那家?!”

唐荼荼悚然:擡回去一夜就死了?

芳草忙說:“不是那個姓黃的八寶,是另一個被開水澆了頭的,頭腫如茄,屍身正擺在衙門門口呢,說是燙得臉都看不出人樣了。”

唐荼荼出離暴躁了:“衙門裏根本沒這號傷者!一定是他們昨晚趁亂把人送醫館去了!”

琵琶巷不是私娼淫寮,還算是個比較規範的聲色場所,進出的非富即貴,不是朋友成群,就是仆役跟隨。

昨晚剛把人救出來時亂糟糟的,衙役沒攔住,傷者被他們滿城亂送,安頓在衙門周邊的只有三十余人。重傷患本該全在偏院的。

唐荼荼痛苦地叫了聲,想叉個大字再睡一天,今兒不想起床了。

“趙大人還沒回來?”她問。

“趙大人,哼。”芳草啐了聲,擔心隔墻有耳,門前瞭了瞭,把房門關上了。

“趙大人回來了一趟,瞧老爺把府裏安頓得井井有條,他又馬不停蹄地去了漕司府,跟漕司回報去了。”

這人,可笑又可惡,他躲事的地方都挑得很好——昨天府裏急救,他留琵琶巷搞突擊檢查;今兒該安撫家屬了,他跑去跟上司匯報工作去了。

可真要說什麽吧,人家哪裏有錯處?

年近五旬的老人了,帶著衙役東奔西走,兩夜沒著家沒睡覺,誰能批評他躲懶?說急了,不得當場厥一個給你看。

天津城裏滑頭第一人,怪不得幹了十二年還是個縣令。

唐荼荼惆悵地爬下床,洗漱後重新換了腳上的藥,她怕傷處吹著風,又怕鞋幫摩擦,穿了條長過腳踝的老棉褲,配了一雙矮幫的棉鞋。

留在衙門裏的傷患家屬惴惴不安,看見這院裏出來了人,連忙追著芳草問:“趙小姐!我家那誰誰怎麽樣了?”

芳草瞅了瞅自己一身桃紅衫,再看小姐一身大灰棉襖,遠遠沒她色兒俏。

主仆身份在外人眼裏掉了個個兒,而唐荼荼面不改色地從人堆裏鉆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