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這事兒王太醫做不得主,老太爺徐徐道:“家母倒也沒留下什麽,只一個嫁妝箱子,裏頭放了些她生前用過的手術工具,還有幾封跟友人往來的書信。”

老太爺對上唐荼荼懇切的一雙眼睛,說不下去了,嘆著氣從椅子上拔起兩條腿:“我去找找罷。”

唐荼荼:“謝謝爺爺!”

“杜仲。”王太醫喚了一聲:“唐丫頭先跟他去藏書房罷,我一會兒過去。”說罷追著老爹娘走了。

唐荼荼猜他們大概是要商量遺物裏什麽能給她看,老人家生前的東西,可能有些不方便的。

那叫杜仲的少年一言不發,走到了前邊,只給唐荼荼留下個躬著的背影。

古醫世家往往藏書豐富,越是年代多的,越重視後人傳承,王家看書房的人比看門房的還要多一個,在外邊撣灰曬書。

書房門大敞著,走到門邊時,杜仲伸手一隔擋住了她,“等等。”

這是唐荼荼頭回聽見他說話,腔調偏細,中氣也不足,有點雌雄莫辯的低婉。

唐荼荼不明所以,看杜仲雙腳磨蹭兩下把鞋子脫了下來,又凈了手,穿著雙白襪進了書房。唐荼荼忙有樣學樣,跟著進去了。

踏進去才知裏邊別有洞天——這藏書房開在宅子東南角上,正好也是坊角,拆了東邊那面院墻,再開一道門,就成了一家書舍,直沖的就是京城三大緯路之一的安化道,往來行人無數。

櫃台後頭裱著一幅蠶頭燕尾的隸書,“王氏書屋”四個扁字掛著,平平常常。

店裏熏著防蟲又醒神的藥材佩蘭,一排排的書架歸置整齊,窗邊擺一排桌椅,供人抄書做筆記用。書架不高,唐荼荼的個頭也能擡手夠著。

竟有後世圖書館的雛形。

快要黃昏了,書舍裏客人不多,幾個在看書的都是大夫打扮,藍巾纏頭,鬢角見白,都不年輕了。

櫃台沒人看著,只平攤著一個銅匣子,裏邊放著些零碎小錢。前邊有個錦衣老伯離開時放了一小塊碎銀進去,也有打扮清貧的,放下幾枚銅板,笑著沖掌櫃行了個叉手禮就走了。

來去隨意,放幾個子兒也隨心意。

唐荼荼在幾排書架間穿梭,雖然書的分類排序比不上後世的圖書管理學,卻也模仿得了精髓。

她剛擡起手碰到一本書書脊,還沒拿下來,杜仲掃了一眼道:“那是《脈經》,你看不懂的。”

“噢。”唐荼荼尷尬放回去。

杜仲板著張面無表情的臉:“你要想學醫,看內經罷,逐字逐句讀上一年,便能換下一本了。”

他像是熟讀經典,對這裏頭每一本書都如數家珍。唯獨聲音壓得低,嘴裏含著字舍不得吐出來似的,又像是不敢大聲說話,聽得人難受。

樓尾有截窄梯,杜仲拿著一把長柄鑰匙上了二樓,鼓搗半天才開了門,露出一間靜室來。唐荼荼猜裏邊放著的是王家頂頂重要的藏書,不方便給外人看的,留在窗邊等候。

不多時,她聽到沉重的曳地聲,回頭去看,杜仲吃力地拖著一個大箱子出來了,忙上前幫著他擡。

“這些都是?!”

杜仲:“還有兩箱。”

“這麽多!”

聽王太醫說老祖宗留下七千多篇醫案時,唐荼荼猜到了多,沒猜到會有這麽多。

這少年大約是做慣了精細活的,力氣比唐荼荼差得遠,唐荼荼輕輕巧巧搬起一個箱子,掂量著大概二十多斤。

杜仲不清楚她這大力,以為是女子的正常力氣,少年唇又繃成一條線了,郁色也沉沉在他眼裏蒙了層灰,又是低著聲音:“你小心些,都是善本,別弄壞了。”

唐荼荼胡亂點了點頭,心思全在這兩箱子上了。

這是王家三百年前那位老祖宗留下的《瘍醫證治》,抹去外邊灰土,揭開兩層油布,露出兩箱子藍染紙封的醫案來,整整齊齊排在書箱裏。

紙頁泛著淺黃,年頭不知多久了,唐荼荼小心撣落上頭的紙沫,還是叫剛進門的王太醫給訓了。

“哎唷,怎麽能這麽拍,傷書!有毛撣子的,輕輕掃,對嘍!都是精刻本,壞一頁都沒法兒補的。”

唐荼荼不懂善本精刻什麽意思,“這是那位老先生的原稿?”

王太醫:“三百年了,哪有原稿?原稿抄家那會兒就佚散了,只留了幾套手抄本,還是祖母花甲之年時花了大價錢,做得了幾套雕版印本,我父親那一輩的的叔伯姑母們都留了一套。”

“祖母叫我們隨緣吧,學會了,不一定用,教我王家子孫中但凡從醫的,都得把這套書熟讀領會,今後治病救人首選湯藥,碰上急難之時,再給病人試試針刀。”

作為救急之策也好,時代差距太大了。

紙張脆黃,一碰就枯葉般哢擦響,唐荼荼都不敢重碰,拿指甲蓋輕輕挑起扉頁。

她只瞧了一眼,心便狂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