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馬車向西行,去往崇賢坊。

太醫官品低微,太醫院的長官院使大人也不過是五品官,醫官為七品末流。好在王太醫有祖母被先帝賜的這座宅子,這份與官位不符的體面,叫他住得離官家並不遠,和中城十二坊只隔了一條大街。

一路上,唐荼荼心亂如麻,王太醫瞧這丫頭臉色青青白白,不知想到了哪裏去。郁則傷肝、驚傷心膽,王太醫一路插科打諢,讓她分散心思。

“姑娘怎麽想看醫書了?哈哈,想繼承我衣缽不成?”

唐荼荼強笑道:“承您衣缽我哪有那本事,我手笨,握不得刀的。只是實在好奇您家祖上是怎樣的傳奇人物。”

王太醫覺得不像,看出她不願意講,轉而說起了旁的。

“余幼時即學醫,我們這些祖傳的醫家,認字的年紀起就要背醫書了。”

“彼時,我常常見祖母穿一身幹凈衣裳,提著醫箱,去往鄉下義冢,她一呆就是三五天——義冢,丫頭知道麽?就是有田產的慈善人家,在田裏辟出一塊地來,專門替附近沒名沒姓的屍骸收殮的,也不辦白事,一口薄棺埋了,叫入土為安。”

“我家祖田邊上有一座義冢,就是我王氏義莊開的。附近村子常有屍體被送過去,討乞的,染了時疫的,得了花柳病的,生前鰥寡無依、死了沒人埋的……都往義冢送。”

“祖父不叫我去,說義冢陰煞,小孩去不好,我就偷偷跟著祖母跑。有好幾年,祖母常在義冢裏,做什麽呢?——她將新送過去的屍首剖了,一根一根骨頭、臟腑,鉆研透了,再縫回去。”

唐荼荼心裏發緊:“為什麽?”

王太醫微微一笑。

他提起祖母來,不再像先頭那樣神色自得了,孺慕之思藏在眼底,幾十年前的舊事提到了嘴邊,仍歷歷在目。

“祖母說,人體骨骼與臟腑她不是很清楚,她說沒有那什麽……”王太醫想了想那兩個詞:“什麽透視,什麽‘西提’,沒有那些,她便看不到皮下的臟器骨骼,只能在屍首上剖。”

唐荼荼發了個音:“CT?”

“對,就是這個,丫頭怎麽知道?”王太醫忙問。

“……我在書裏看過。”

唐荼荼怔怔失神,她大約清楚解剖學的意義。

後世醫學有各種各樣的影像技術輔助手術,即便是末世,醫療資源也從沒敢缺過。科技大爆炸之後,人們崇尚尖端科技,機器人手術代替了精細人工,唐荼荼也受過傷,縫過手、接過骨,手術做好之後幾乎一點痕跡也不留。

而這個時代連影像都沒有。不拍照便開刀,跟閉著眼睛做手術沒什麽兩樣,除非靠解剖人體多次實踐,走熟能生巧的路。

王太醫道:“幾年裏,祖母下刀越來越準,到最後,剖皮拆骨猶如庖丁解牛一般容易了。”

“她每回從義冢回來,身上的屍臭味就好幾天不消,連祖父都不敢與她親近了。家裏人人都不明白她是做什麽。那時我家還在老宅,四世同堂,後宅的閑言碎語許多,老祖宗罵她是中了邪。”

一個女人,在擺滿了屍體的義冢生活,把自己活成了全家人心裏的恐怖片,沒人支持,也沒人理解。

唐荼荼幾乎沒辦法想象這是什麽樣的絕境。

“祖母全都置之不理,她只對我說,人之身體精妙至極,一點兒錯都不能有——大到開胸、剖腹,要是刀子前一厘,剖穿了腸道,腸道汙物漫入腹腔,就會要命;小到嬰兒臍帶斷截,要是手上不幹凈,一個肚臍炎就要了嬰孩性命。”

“一條沒洗凈的線,縫在皮肉上,會潰爛要命;哪怕剜掉一顆爛牙,稍有不慎,也可能會要了病人的命。”

“筋是筋,骨是骨,各有一番奧秘,不是所有病一碗湯藥灌下去就都能治好的。瘍醫不能錯一刀,刀尖失之毫厘,一條活生生的性命就沒了。”

日頭偏西,暈黃光線照在王太醫臉上,照得他幾乎不似俗世人,而是個滿眼慈悲的聖人。

唐荼荼透過他,看到了那位江神醫一樣的醫魂。

王太醫:“我祖父是個恪守教條的老大夫,當祖母她是魔怔了,氣得要與祖母和離——誰知和離前夕,宮裏宣召,叫京城各家醫館派名醫去給一位王爺看病,祖母也去了,她替那王爺摘了一只病眼。”

“摘除……眼球?”唐荼荼失聰般,重復問了一遍。

王太醫點點頭:“直到那時,全家人才知道,祖母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用的。義冢怕什麽,剖屍怕什麽,瘍醫修學當如是。”

“我這一輩兒的兄弟們都視她為神仙人物。也就是從那以後,老祖宗們才慢慢松口,讓小輩兒們學用刀的。”

“那真好……也算是沒浪費江神醫的心血。”唐荼荼胡言亂語回了幾句。

聽到馬車停了下來,她深喘了一口氣,偏頭往窗格外望去,王家宅子已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