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晌午過後天色轉暗,鉛色的雪雲以摧城之勢向地面壓來,未過幾時雪勢盛起,密如細簾,不過頃刻之間,便已將這座城池重新覆蓋。風雪激揚,化作一團團迷離的霧氣隨風聚散,形如流雲亂舞,在飛檐上稍停了片刻便散去,拂去落雪後,留下一點幽藍的冰霜。

路上行人紛紛加快腳步,不敢在這風雪中久留。或鉆入路邊茶鋪,或躲在店門外避雪。一書生打扮的人突然從一條巷子裏出來,與避雪人們的狼狽相比,他未免顯得有些太過整潔了,從頭到腳,只有在頭上有幾片雪花,然而無人注意到這點。書生絮絮叨叨不知說了什麽,路過茶鋪時又重重嘆了口氣,望著白茫茫的長街喃喃道:“這年頭也真是怪了,欠債的都是大爺,討債的倒是要伏低做小。”

說著他搖了搖頭,從懷中掏出一本書,撫平了邊角皺折,向著街對面的聞道書齋走去。

因今日突降大雪,書齋中一時半會也無客人光顧,掌櫃與幾個夥計都聚在後頭屋裏圍著炭盆閑聊,只留了一個年輕些的夥計在前頭看顧。這夥計嫌天冷,又想反正也沒人會來,便躲在書櫃後貓著偷懶。

書生腳剛踏入店中,見四處空空無人,掌櫃的也不見了,不由有些奇怪,高聲道:“人呢?”

夥計正打瞌睡呢,聞聲驟然驚醒,連忙從書櫃後轉出來賠笑道:“客官,人在這呢,您是要買什麽?紙墨筆硯還是書?”

書生看了他一眼,問:“你們家掌櫃呢?”

夥計見他穿的樸素,也不太像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哥,便道:“天冷,掌櫃的在屋裏歇著,您要是有什麽要緊事,不如告訴我,我去為您傳個話。”

書生點了點頭,熟門熟路地向裏屋走去,夥計見了忙攔住他道:“客官,這裏頭可不能去。”

書生頗為驚訝地看了他一眼,道:“如何不能去?”

說著硬要闖進去,夥計情急之下伸出手臂去攔,突然從那書生衣襟裏探出一只雞頭來,怒視著夥計。

“哎!你這人怎麽還把雞帶進店裏!”

“這不是雞,這是……”

在裏屋烤火的掌櫃聽到動靜,掀開厚重的簾子走到外頭,見夥計正與一個年輕人爭執著什麽,皺眉道:“出了什麽事,如何大呼小叫的,連點規矩也沒有!”

他不經意間瞥了那年輕人一眼,見不過是個書生,便有些不耐,正要轉身離去,卻聽見那人道:“莫掌櫃,你去哪兒?”

掌櫃聽了這聲音一震,難以置信地回過頭去,道:“東家?”

書生苦笑道:“誒,可不是我嗎。這麽久不見了,我還當你不幹了呢。”

掌櫃迎上去,忙不叠地道:“怎麽會,怎麽會!”

他將那不懂事的夥計訓了一頓,向書生連連賠禮。書生倒不介懷,寬和地道:“無事,他又不認得我,守職而已。”

他說這話時,懷中的公雞輕蔑地掃了掌櫃與夥計一眼,高傲地仰起頭,被書生隨手按了回去。

掌櫃領那書生到了二樓,裝作不曾看見從他懷中掙脫出的公雞,恭敬道:“東家,今日來可是要查賬?可要我去喚賬房過來?”

書生喝了口茶,道:“不必不必,今日來是有本新寫的話本給你瞧瞧。”

掌櫃眼睛一亮,登時喜笑顏開,如獲至寶般雙手捧過那本發皺的書,道:“東家這書,照例是要印多少?”

書生道:“你先看看再說。”

掌櫃從善如流,翻看開了幾頁,贊道:“果然傳奇話本這類書還是東家寫的好,那些個雇來的人遠不及東家的一半……”他一目十行連掃了幾頁,忽地頓住了,神色古怪地問:“東家,咱們寫書不是不能涉及朝廷司部的嗎?為何……為何這書裏會有司天台與太史局?”

書生道:“不錯,是不能涉及朝廷司部。但司天台與太史局說起來是個列外,他們又不歸六部管,如何算的上是朝廷司部?”

掌櫃艱難地笑了笑,繼續向下看了幾頁。也不知他到底看了什麽,這次神情更是難看,猛然合上書道:“東家,咱們的書裏也不能涉及朝廷裏的那些個大人啊!您這書中寫的人難道是真事……?”

書生幽幽道:“當然是真事。古往今來,只有真人真事才能打動人。何況太史局的太史令塗山越不知欠了我多少債,還有那司天台的王宣沈譽……哦,他們倒好,仗著身居要位難尋蹤跡,拍拍屁股就走了,半個字也不提還債。我把他們寫進書裏怎麽了,他們難道還敢說什麽嗎?”

掌櫃知道這位東家不是普通人,但也不能這般任他折騰,稍有不慎就將書齋賠了進去,便好言勸道:“東家,這不大好吧,您不如還是照以前的那樣,寫些什麽無頭屍首案啊密室案之類的,不涉及朝代官職,一切都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