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或許是近日所遭遇的一切讓洛元秋心緒紛亂難平,今日與師妹們重逢更讓她猝不及防。故人所至,也喚醒了她對往事的回憶,晚上打坐靜心完後入睡,她罕有地做了一個夢。

夢中天色晦暗,似將傾覆。關山如鐵,被大雪覆蓋。黑與白冰冷地流淌在天地之間,在呼嘯的北風中凝成堅不可摧的囚牢,沉默地從四面八方湧來。

銅鈴輕搖,回蕩在山谷中,空靈縹緲。是除了風聲以外唯一能聽見的聲音。鷹隼沿著山脊飛來,它的眼中倒映出這支龐大的送葬隊伍,目送著他們在風雪中越走越遠。

風雪中洛元秋揮鞭驅趕馬兒前行,靈幡飛飛揚揚,幾乎與雪融為一體。入山之前那盛大隆重的葬禮幾乎讓人忘了死亡所帶來的恐懼,但隨著深入山谷,天寒路遠,不少人跟不上隊伍,只能無奈地折返。

饒是如此,剩下的人也不少。形形色色的臉從她眼前掠過,明明各有所異,最後卻在她腦海中匯聚成同一張模糊的面孔。

極盡哀榮的儀式過後,就只剩下這條漫長艱難的路途。寒冷將一切情緒都封在軀殼內,連同無處宣泄的悲傷一起。沿途偶然得見凍硬的動物屍體,仿佛一個隱喻般,無聲地訴說從生到死的距離,遠非是這一路跋涉所帶來孤獨可比。

她擡頭望去,陰山的輪廓在風雪中時隱時現,形似野獸的利齒,與灰暗的天穹緊連著。傳言那座最高的山峰上終日燃著大火,火焰像是青草一般的顏色,遠遠望去,仿佛一片新生的草原。如果靠得太近,那些火能在瞬間把人燒成灰燼。但若用這青色火焰來鍛造武器,一定是當世罕有的神兵。

這些真真假假的傳言並非空穴來風,她手指緊握馬韁,心中如是想。或許有人將一些東西隱藏在那些近乎於傳說的故事裏,等待著它們現世的一日。

因風雪太盛,隊伍便在一處避風處歇息。帳篷紮好之後,中央的地上升起篝火,許多人圍繞篝火坐著,或是靜默哀悼,或是輕聲啜泣。

到了半夜人都散去,一個祭司打扮的女人從帳中走出,雙目泛紅,額前懸著一抹彎月形的金飾。她捧了疊厚厚的紙張,跪坐在篝火邊,一張張慢慢燒著。

火光霎時明亮起來,映出夜中漫天飛舞的雪花。洛元秋走近,坐在她身旁,那女人正喃喃念咒,見是她來,分了她一疊紙道:“來的正好,幫我一起把這些都燒了。”

洛元秋依言照辦,紙張上都是她看不懂的字跡,被火苗吞噬便化作明明滅滅的一團。快燒完時,從剩余的幾張紙中掉出一朵幹花,依稀可見艷麗的花色。女人撿起放在手心,對著火光出神地看了半晌,道:“你看,人像不像這花,花開花謝,無論怎樣,最後都要凋零。如何會永存於世?”

她把花隨手丟在火裏,起身道:“走,明日就要下葬了,再去看他一眼。”

火把照亮腳下的路,與這無邊的寒夜相比,只不過是渺小的星點,隨時都會被黑暗吞噬。紛揚的雪花從眼前飛過,洛元秋張開手去捉,它卻從她冰冷的指縫間滑走。揭開帳篷,一具木棺被放在裏面,不易察覺地顫動起來。

“人人都說爺爺是個智者,擁有無以倫比的智慧。但像他這樣的人,還是會害怕死。”女人將火把插在地上,手緩緩拂過棺蓋上繁復的雕花,“剛才你燒掉的那些紙上是他曾寫下的返魂經,不知道他寫的時候,看著那朵花,是否有想過今天。”

她口中呵出的霧氣轉瞬即逝,兩人沉默地站了片刻,木棺劇烈地顫抖起來。女人臉上悲怒交加,按住棺蓋,猛然將它掀開。

在棺木之中躺著一位老者,他身著華貴的服飾,四肢與脖頸被人用鐵鏈緊緊定在木棺裏,嘴上帶著馴獸時常用的鐵器。即便如此,也能從他喉嚨中聽到隱約的咯咯聲。他的手腳不斷掙紮,試圖擺脫禁錮,但胸膛卻不見絲毫起伏。一股奇怪的氣味從他身上蔓延開來,像是從鮮血中盛開的花,芳香中摻雜著血腥氣,透過冰冷的雪意,毫無阻隔地撲來。

“他也走到了這步,成了一具……活屍。”

女人的手覆蓋在那蒼老灰暗的臉上,仿佛想為他合上眼睛。但那雙只剩眼白的眼睛始終睜著,無論無何都無法閉上。

她低聲道:“所謂的長生不死,竟是這麽一種妖異古怪的存在,這東西真該讓他們看一看……”

洛元秋靜靜站在火把邊,她的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如深濃的夜色。片刻後女人說道:“請過來,刺金師。勞煩你了結他,給他一個痛快……”

“殺了他。”

一時間帳外風聲淒厲,如鬼哭神嚎,火光無故一抖,帳篷中影影憧憧。洛元秋指尖凝起一片青光,緩緩走向木棺。

女人起身退開,掀開簾子走到帳外。洛元秋居高臨下俯視著棺中的人,她不認得這張臉,或許她曾見過,但也已經忘了。她伸出手,青光流轉,不過刹那之間,卻映出了一張截然不同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