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非奸即盜。

舊門板掩著,中間被腐蝕出一道縫隙,能窺見狹小臟汙的院子,紀慎語小心地推開門,入院後聞到一股發酸的藥味兒。

他往屋裏瞧,可是窗戶上積著一層厚厚的膩子,估計好幾年沒擦過。屋門關緊,兩旁的春聯破破爛爛,應該也是許多年前貼的。

“爺爺?”他喊。

“哎!”梁鶴乘在裏面應,嗓門不小卻非中氣十足,反而像竭力吼出,吼完累得腳步虛浮。屋門開了,梁鶴乘立在當間,下場雨罷了,他已經披上了薄棉襖。

紀慎語躊躇不前:“我、我來看看你。”

梁鶴乘說:“我等著你呢。”和出院那天說的一樣,我等著你呢。

紀慎語問:“我要是不來,你不就白等了嗎?”

梁鶴乘答非所問:“不來說明緣分不夠,來了,說明咱爺倆有緣。”

眼看雨又要下起來,紀慎語跟隨對方進屋,進去卻無處下腳。一張皮沙發,一面雕花立櫃,滿地的古董珍玩。他頭暈眼暈,後退靠住門板,目光不知落在白瓷上好,還是落在青瓷上好。

梁鶴乘笑眯眯的,一派慈祥:“就這兩間屋,你參觀參觀?”

紀慎語雙腿灌鉛,挪一步能糾結半分鐘,生怕擡腿碰翻什麽。好不容易走到裏間門口,他輕輕掀開簾子,頓時倒吸一口酸氣。

一張大桌,桌上盛水的是一對礬紅雲龍紋杯,鹹豐年制;半塊燒餅擱在青花料彩八仙碗裏,光緒年制;還有越窯素面小蓋盒,白釉荷葉筆洗,各個都有門道。

再一低頭,地面窗台,明處角落,古玩器物密密麻麻地堆著,色彩斑斕,器型繁多。那股酸氣就來自床頭櫃,紀慎語走近嗅嗅,在那罐子中聞到了他不陌生的氣味兒。

梁鶴乘在床邊坐下:“那百壽紋瓶怎麽樣了?”

紀慎語猛地擡頭,終於想起來意。“爺爺,我就是為百壽紋瓶來的。”他退後站好,交代底細一般,“百壽紋瓶賣了……賣了十萬。”

他原以為梁鶴乘會驚會悔,誰知對方穩如泰山,還滿意地點點頭。

紀慎語繼續說道:“其實那百壽紋瓶是贗品,你知道嗎?”

梁鶴乘聞言一怔,紀慎語以為對方果然蒙在鼓裏,不料梁鶴乘乍然笑起,捂著肺部說:“沒想到能被鑒定出真偽,我看就是瞎眼張也未必能看穿。”

紀慎語剛想問誰是瞎眼張,梁鶴乘忽然問:“你做的青瓷瓶呢?”

紀慎語脫下書包將青瓷瓶取出,他來時也不清楚在想什麽,竟把這瓶子帶來了。梁鶴乘接過,旋轉看一圈,卻沒評價。

屋內頓時安靜,只有屋外的雨聲作響。

六指忽然抓緊瓶口,揚起摔下,青瓷瓶碎裂飛濺,脆生生的,直紮人耳朵。

紀慎語看著滿地瓷渣,驚駭得說不出話。

而梁鶴乘開口:“祭藍釉象耳方瓶是假的,豆青釉墨彩百壽紋瓶是假的,這裏外兩間屋裏的東西都是假的。”

也就是說,當日在巷中被搶的物件兒本就是贗品,還禮的百壽紋瓶也一早知道是贗品,這一地的古董珍玩更是沒一樣真東西。似乎都在情理之外,可紀慎語又覺得在意料之中。他看向床頭櫃上的罐子,那裏面發酸的藥水,是作偽時刷在釉面上的。

他挺直身板,說:“青瓷瓶也是假的,我做的。”

梁鶴乘嘴角帶笑:“這些,都是我做的。”

為什麽摔碎青瓷瓶?因為做得不夠好,不夠資格待在這破屋子裏。

紀慎語毫不心疼,如果沒摔,他反而臊得慌。“爺爺,”他問,“你本事這麽大,怎麽蝸居在這兒,連病也不治?”

梁鶴乘說:“絕症要死人,我孤寡無依的,治什麽病,長命百歲有什麽意思?”他始終捂著肺部,腫瘤就長在裏頭,“我收過徒弟,學不成七分就耐不住貪心,偷我的東西,壞我的名聲。我遇見你,你心善,還懂門道,我就想看看咱們有沒有緣分。”

紀慎語什麽都懂了,老頭是有意收他為徒。他原以為紀芳許去世了,他這點手藝遲早荒廢,卻沒想到冥冥之中安排了貴人給他。

不止是貴人,老頭生著病,言語姿態就像紀芳許最後那兩年。

紀慎語頭腦發熱,俯視一地無法落腳的瓷渣,片刻,窗外雷電轟鳴,他扯了椅墊拋下,就著滂沱雨聲鄭重一跪。

梁鶴乘說:“你得許諾。”

紀慎語便許道:“虔心學藝,侍奉灑掃……生老病死我相陪,百年之後我安葬。”當初紀芳許將他接到身邊,他才幾歲,就跪著念了這一串。

梁鶴乘拍拍膝頭:“該叫我了。”

他扶住對方的膝蓋:“——師父。”

雨線密集,絲絲縷縷落下來,化成一灘灘汙水,紀慎語拜完師沒做別的,撐傘在院中收拾,把舊物裝斂,打算下次來買幾盆花草。

梁鶴乘坐在門中,披著破襖叼著煙鬥,全然一副享清福的姿態。可惜沒享受太久,紀慎語過來奪下煙鬥,頗有氣勢地說:“肺癌還吸煙,今天開始戒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