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許盼夏(一)

路燈昏黃,小飛蟲繞著燈泡不停撲光,連帶著路燈下兩人黑影也搖搖晃晃,好似碧波輕蕩的水中影,破碎脆弱到不堪搖曳。

下午剛打過球,現在的葉迦瀾沒有戴眼鏡,少了鏡片的遮擋,他的眼神看起來便不再那般溫和,燈影沉夜,襯著他的眼睛有些不明的暗色。

葉迦瀾說:“我爸讓我照顧你——”

“我可記得清清楚楚,”許盼夏盯著葉迦瀾,打斷他,“之前,是你和我說的。”

燈光昏黃,靜靜淺淺。

葉迦瀾面無表情。

“你和我說,這輩子,你都不會當我哥哥,”許盼夏說,“你還說——”

葉迦瀾還說——

“我永遠都不會承認她是我媽。”

她。

指的是許盼夏的母親,許顏女士。

許顏女士本名不叫許顏,這個名字是她給自己取的,沒有人知道她原來的名字是什麽。她出生在一個嚴重重男輕女的家庭中,幸運的是她沒有弟弟,不幸的是上頭有個哥哥。在那個年代,她父母只想著讓女兒早點出去打工,好賺些錢出來補貼寶貝兒子。彼時福建工廠急需人手,許顏就這麽被送過去做了一名光榮的女工。沒日沒夜從十五歲做到十八歲,手裏一點錢沒攢下,倒是哥哥在家裏又是蓋房子又是娶老婆生孩子,喜氣洋洋。

過年回家,許顏女士睡在老房子的雜物間,費力地將舊報紙糊在漏風的窗戶縫上,寒風吹得她打噴嚏,也是這麽一個噴嚏,讓她幡然醒悟了。

醒悟的許顏繼續去工廠打工,不過不再往家中寄錢。攢了三個月工資後,她拿著這筆錢離開福建,去了浙江。她給自己取名叫許顏,想辦法搞到身份證明,也不小心搞大肚子,生下許盼夏。

這是許顏親口向許盼夏承認過的身世,其中究竟有多少水分,哪裏真,哪裏假,許盼夏一概不知。

她只知自己顛簸的童年,跟隨母親從溫州到台州,又從台州到了杭州——許顏原本想帶女兒去蘇州,畢竟“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可惜許盼夏的戶籍在杭州,為了女兒的教育,許顏不得不留在杭州定居。一邊打工,一邊想辦法養女兒。

許顏長得很美,桃花眼瓜子臉,皮膚又白又好。哪怕用了十多年的大寶潤膚霜,皮膚狀態也好得賽過精心保養的貴婦。她常感慨,許盼夏沒有遺傳到她那聰明的腦子,倒是遺傳到了不錯的皮囊——

這可不是一件好事。

笨蛋美人,生在窮人家裏,相貌並不是什麽優勢。

饒是如此,許顏仍舊很疼愛許盼夏,疼愛這個縮小版的自己。倆人一塊兒上街,常常被誤認為姐妹,畢竟只是十九年的差距。早早生子是許顏心底最深的痛,她發誓絕不讓女兒重蹈覆轍,因而拼了命地送許盼夏去好學校讀書。許顏早些年從男人那邊得到的錢早就花得七七八八,又不知許盼夏生父到底是誰,無法去索要那份撫養費,只好多打幾份工,去商超做促銷員,或去做些銷售,這麽些年,賺過錢,也被人騙過錢,倒還是順順當當地將許盼夏養大。

不過,雖然衣食無憂,不至於受凍挨餓,也僅限於此了。

初中還好,統一購買校服,兩套校服輪換著穿,學校裏面大家都穿得一模一樣。不過……

許盼夏四雙運動鞋穿一整年,兩雙厚的,兩雙透氣網面的。網面的洗洗刷刷久了,她個子長得也快,將網面頂破,露出點怎麽洗都洗不了雪白的襪子——

囁嚅著將這件事告訴許顏,許顏一邊驚訝她腳長這麽快,一邊又悶頭將網面鞋子重新刷幹凈、晾曬幹凈後,用白色針線給她縫好被頂破的位置。

“媽現在錢都攢著給你交學費了,沒法給你換新鞋,”許顏說,“你忍忍啊,先穿著,等有錢了媽再給你買。”

許盼夏很聽話,她默默地繼續穿這雙擠腳的運動鞋,一直穿到冬天降臨,許顏還沒給她買新鞋,倒是舊鞋也不行了,底子裏鉆了一根釘子,紮破廉價的塑料膠鞋底,沒紮到腳,倒是將鞋子紮破一個洞,冬天杭州罕見地下了一場雪,上學路上,許盼夏一路走,雪水一路往鞋裏灌,開始還凍得腳疼,後來沒感覺了。等晚上到家後,脫掉鞋子一看,整個襪子都是濕的,腳趾凍得發紫,腫了一圈,摸上去像摸別人的身體,鈍鈍地麻木的陌生。

她在初中沒有一個朋友。

成績平平無奇,性格沉默,不愛和人聊天,不參加任何課外活動,許盼夏在班級裏就像一個影子。

與之相對應的,則是初中學校裏的“風雲人物”——是比她們高一級的學長,轉校生,聽說是破例進來學習的。北方人,個子特別高,又英俊又白,成績超級好。剛剛轉來一個周,恰逢月考,這個據說因病休學一年後的轉校生,名字排在第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