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和楊大師分開之後,鹿予安順著原路回到了金碧山水畫卷的展廳,這裏太偏僻了,就好像布展的人並不想讓其他人看到這幅畫。

他太喜歡那幅畫的筆觸,明明是寥落孤寂的山水,但是山川河流之間卻盡是溫柔。

卷首題跋上的楷書端方而筆墨渾厚,如同謙謙君子,鋒芒內斂含蓄。

畫的主人會是誰呢?鹿予安疑惑的將目光慢慢下移看到款識處——瞳孔不由的微微睜大。畫軸的最下方印章,上面兩個字竟然是——因雪。

所以這是莫因雪的畫。

怎麽可能?

鹿予安突然意識到——能夠畫出這樣的畫。莫因雪又怎麽需要別人提醒他,宋代不會有《堯山遠行圖》的摹本呢?

他欠莫因雪的,好像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多。

鹿予安低垂眼眸,手隔著衣服輕輕的按在身上的傷口上。他眉間的那道疤痕又隱隱的開始抽疼起來。

鹿予安身上的傷痕大多是陳年舊傷,但那些傷痕並不是李方嘉留下來的。

到李家的時候,他已經有了反抗的能力,李方嘉並不敢做的太狠,他雖然是個混賬,但還是顧及著讀書人的面子,不敢鬧得太大讓周圍鄰居看出來。

他身上的大部分傷是被救了他的那一家人轉手賣掉之後留下來的。

他和王茹就是那個時候認識的。他最初和一堆孩子被關在黑屋子裏,王茹就是負責照顧他們的人。

黑屋子裏隔三差五就會有些叔叔阿姨,對他們挑挑揀揀,孩子們大部分都待不長,很快就會被那些叔叔阿姨帶走。

但是也有一些始終走不了的。

他就是其中一個,他剛被賣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病秧子一個,賣相不好,而他年齡偏大,性格又倔強,從不肯叫那些叔叔阿姨爸爸媽媽,天天喊著他的爸爸媽媽很快就會來找他。

因此他始終沒有被人帶走。

但黑屋子是不會養著他這種孩子的,下等貨色有下等貨色的去處,哪怕賣不掉,也是可以給他們掙錢的。

他們的行話有句叫做“采生折割”,賣不掉的孩子,可以處理一下,帶去乞討,他親眼看到他們把智力有缺陷的孩子大腿扭曲成畸形的樣子,用木板車拉倒大街上。

他本來也要被處理的,那把尖刀已經刺到他左眼的眼皮上,粗暴的要挖掉他的左眼。

但是王茹撲了過來,刀歪了紮在他的眉間血肉上,在他眉心留下道猙獰的疤。

王茹原本也是被拐賣的,但她長得很漂亮,沒有被轉手賣出去,而是被其中一人留下當老婆來生孩子,平時也負責照顧黑屋子裏的孩子們。

鹿予安長得很像她夭折的孩子,王茹發瘋似的撲在鹿予安身上苦苦哀求,因為她,鹿予安沒有被處理,只是被丟到街上乞討,但這也僅僅是比處理好一點點而已,那群人不開心,隨手就會將煙頭往他身上按滅,拿著最近的東西往他身上朝死裏打。

鹿予安身上的狠勁,就是從那個時候學會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光活著都很艱難,他已經很少有時間去想起記憶裏模糊的家。漸漸的他也成為在黑屋子裏待得最久的孩子,成為那群無助孩子們的哥哥。

但他始終記得爸爸的教導,男子漢要保護弱小。

他努力按照殘存的記憶只剩下模糊影子的哥哥保護他的樣子,保護著每一個哭泣的弟弟妹妹們,他偷偷問清楚弟弟妹妹們爸爸媽媽名字、家庭住址任何他們都還記得的東西,偷偷記下來,藏在一本子裏。

他們不能和他一樣什麽都忘記了。

他教他們如何和那些陌生的叔叔阿姨說話,怎麽找機會求助回家。

好在這門生意越來越難做,黑屋子裏的孩子也漸漸只剩下三個,也再也沒有孩子被殘忍的處理。

九歲的他也好不容易找準時機帶著黑屋子剩下的弟弟妹妹逃跑,一切都往最好的方向發展時。

最小的弟弟謙謙突然生了場重病,一天比一天虛弱,一天晚上他聽到那些人要把謙謙處理掉時,他終於下定決心,找到王茹,說出了他的計劃。

王茹願意冒著風險幫他,但是只有一個要求,她要鹿予安成為她的孩子。

對於已經離開家五年的鹿予安而言,他對家的記憶除了模糊的片段,家人們模糊的臉,什麽也不記得了,而那時他也已經對回家沒有執念了。

他想了一晚上,最後點頭同意。

弟弟妹妹得救後,他偷偷把那本記所有孩子的本子送到了警局,上面有這些年他記錄下來的信息。

他也變成王茹在外面打工和前夫生下的孩子,跟著王茹改嫁給李方嘉,直到樂樂出生後,王茹才漸漸不再病態把他當做她夭折的孩子。

後來鹿正青找回來的時候,他也只說王茹從河裏救了他,只字不提那五年,就好像他還是當初鹿家千嬌百寵的鹿予安,只不過一夜之間突然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