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偶爾軟弱也沒關系

戰場上最難收殮的就是這堆“鐵罐頭”。

他們立在陣地上,仍舊排成原來的陣列,盔甲栩栩如生仿佛一排還活著的雕像。

士兵們先用火把烤化冰碴子,然後用武器小心翼翼撬開盔甲。

但他們再小心,也無法讓同袍的屍首保持完整。

重甲戰馬撞過來,仿佛後世的戰車。他們的血肉在撞擊下,即使有盔甲的保護,強大的撞擊力也讓他們盔甲內的身體瀕臨破碎。

在這個時候,他們通常還是活著的。

即使盔甲裏的身體已經成了一團看不清模樣的血肉,他們仍舊舉著、頂著盾牌,為身後的同袍支起一片不大的安全空間,讓同袍能夠與敵人廝殺。

雖然是正月,北平附近的天氣並未冷到在短短幾個時辰就把人完全凍成冰的程度。他們的身體混合著骨肉和冰渣子,還有顏色昏暗的血液,染紅了為他們收殮的士兵們雙手。

“不是所有戰士們的屍骨都能得到收殮。大部分屍骨都拋屍荒野,古戰場才有那麽多恐怖傳說。”

陳標本想將暖手爐遞給燕乾,自己也一同收殮。燕乾還沒說話,士兵們就慌張讓陳標把暖手爐抱回去。他們也很擔心陳標的健康。

陳標只好繼續抱著暖手爐,用言語指導助教和學生們。

“只有這種只需要打一場的仗,我們才有時間收殮。普通戰士們的收殮很簡單,當場火化,再將骨灰和遺物讓同鄉帶回家。”

“不是所有人都有同鄉,有些骨灰只能就地安葬。”

“若遇上好一點的將領,還能為他們祭奠一場。但大部分時候,他們的姓名都湮沒在戰場中,無人知曉。”

陳標緩慢地說出這番話,一些士兵又開始抹眼淚。

兩位助教和學生們雙手顫抖著與普通士兵一起撬盔甲,捧出破碎的冰渣子血肉,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寒冷。

陳標將視線放遠。

在盾兵列前方,是騎兵們沖鋒後的戰場。

那裏有敵人的屍骨,也有同袍的屍骨。

在離他最近的地方,有一匹身著重甲倒地的馬的屍體。那匹馬的屍體旁邊,倒著四個明軍的步兵。

一個步兵的刀陷在馬腿上,馬踏穿了他的肚子。他的表情十分扭曲,犧牲的時候一定很痛苦。但他的手緊緊握著刀,保持著發力的姿態;

一個步兵缺少了半個腦袋,應該是被坐在馬上的騎兵削掉。他那時候可能還沒死,就丟掉武器,在死前抱住了馬的後腿;

一個步兵緊緊扣著倒地的騎兵的脖子,還有一個步兵的刀捅進了騎兵的胸口。他們倆和這個勇猛的騎兵同歸於盡。

這些屍體的動作神態被寒冷的天氣保持了下來,讓後來者能看出他們生命最後一刻的故事。

陳標將這個故事講給了學生們聽。

燕乾本侍立在陳標身後,見狀也忍不住了。他見周圍都是自己的兵,陳標不會遭遇危險,就也擼起袖子,替士兵們收殮。

看燕乾的動作,他做此事已經很熟練。

鄧愈和趙德勝二人也在做事。他們二人一瘸一拐,受了一點傷,所以沒有去追擊敵人,留下來打掃戰場。

“我錯了。”劉璉最先忍不住,對著戰場磕了個頭。

他咬牙切齒,心中生出羞愧和憤怒。羞愧是對戰場上的同袍,憤怒是對敵人。

陳標只讓他們跟著收殮,讓他們親手安葬戰場上的明軍將士,他們就知道自己錯得離譜。

尊敬敵方將領?這種事的確正確,但不是他們這群人來做,也不該是在這個時候來做。

擴廓帖木兒確實是英雄,那些身體都已經被撞碎,仍舊死死舉著盾牌的明兵們是不是英雄?那些三五個人才能換了重騎兵一條命的明兵們算不算英雄?那些死在這個戰場上的將士們是不是英雄?

世間只會記載敵我雙方的將領有多勇猛,然後對他們冠以英雄之名。各自勢力的主公為了彰顯自己尊敬英雄的心,或許偶爾也會厚葬他們,為他們撰寫碑文。

很少有人低頭看看戰場上的普通士兵。

就算看到了,也只會感慨一聲,“可憐無定河邊骨”,說他們可憐。

普通士兵因身份卑微,所以只會讓感慨者以為他們可憐。

但這些身份卑微的士兵在戰死的時候,就只有“可憐”二字可以提嗎?

來自現代的陳標不這麽認為。因為他見過人民英雄紀念碑,因為他去過大大小小英雄紀念館,因為他看過飛機護航英雄的骨灰回到家鄉。

就算不看各自立場,大明開國的軍人是為了反抗昏君暴、政。他們不是因爭權奪利而掀起亂世的灰燼,而是結束亂世的煌煌火焰。

如果這群勛貴和官宦二代們沒看清這一點,如果他們像這個時代大部分人一樣忽視這群明明也有理想也有抱負的普通士兵,那他們掌兵後,這支煌煌火焰就很快會變成黯淡的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