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霞光萬丈, 在天幕勾勒出一道彩車,落在慕府,順著屋檐傾斜而下, 昏黃余暉籠在了每人頭頂。

南音被眾人擁至院外, 每一步都走得緩慢鄭重。她如今渾身沉重無比,挽雪在耳畔不住提醒,何時該下階,何時該擡腳。

她先去正堂拜別過了祖母和慕懷林, 再去小佛堂拜別娘親溫泠。除卻在給溫泠上香時,眼眶微潤, 其余的時候都很平靜。

對於這座待了十多年的宅邸,她並沒有其他女兒家那樣的留戀。

倒是慕懷林初次嫁女, 動容地雙目微紅,想難得拿出父親的模樣給予諄諄教誨, 觸及南音神色,喉頭滾動幾番,咽了回去。

一刻鐘後,便要上輦車進宮了。

慕致遠早早便在外等候, 一身青衫,只有一枚灰白玉佩懸在腰間,與往日模樣大為不同。

按照禮節,該是他這個兄長把南音背上輦車。

這段時日,因親妹妹成了皇後,慕致遠陡然變得受歡迎起來。往日同窗紛紛獻好,有些文官也特意問他, 是否願意去部下任職。

他差點重蹈覆轍, 飄然忘己, 但一走到南音院中,遠遠看見她或坐或立的身影,便想起了她曾經一字一句的控訴。一盆冷水就頓時灑了下去,將他心中激動的火焰點點撲滅。

在被南音控訴後,他其實並未從此一蹶不振,本是想慢慢彌補兄妹間的隔閡。但不知怎的,從那日起,就連連夢到娘親溫泠。

他比南音年長,對親生母親的記憶要深刻清晰得多。

溫泠生得極美,對待一雙兒女也向來溫柔,從前在夢中,總是問他過得可好。可是那日起,母親在夢中看他總是冷淡至極,一次又一次地背過身去,“你不是我兒,你是雲氏子。”

慕致遠著急追去,卻只能無措地看著她身影漸漸消失,過後又是南音的聲音在夢中回響,“你不是我阿兄。”

夢魘的時日久了,慕致遠心中原本的堅持搖搖欲墜,突的想起了自己轉變的緣由。

那是很小的時候,他想攢銀子給南音買生辰禮物,也想給自己換置文房四寶。當時溫氏嫁妝鋪子還未交給他們兄妹,府裏的月錢又沒多少,銀子怎麽攢都不夠,不管是為自己還是為南音買,都差了些。

慕笙月見到愁眉苦臉的他,不管不顧地非要拉他一起玩兒。他也不知怎的跟到了主院,然後在雲氏的問話中沒忍住道出真意。

雲氏笑,說這點銀子也值得發愁,隨手取給了他。

慕致遠得以買了看好的禮物給南音,看見妹妹開心的笑顏。他想,我不真正親近雲氏,只是利用她而已,如此也能讓妹妹過得更好。

起初,的確是這樣的想法。後來每次去主院,他也都如此告訴自己,慢慢的深信不疑。無論做何事,他都認為自己是在為兄妹倆打算。

雲氏可以助他許多,還能幫他早早得到功名,他先待那邊親近些,不為過。

可是再過段時日,他就漸漸遺忘了初心,連自己是為何成了雲氏的好兒子、慕笙月的好兄長都不記得了。因自從投向雲氏後,他無需再考慮南音,無需再因尷尬的身份在府中和書院備受冷落,有雲氏照拂,他才真正成為了慕家大公子。

直到和南音的那場爭吵,以及連日夢魘讓慕致遠漸漸想起往事。

這只是讓他愈發愧疚難當的一個引子,真正打擊到他,讓他決定疏遠所有人,默默去當一個小兵的,還是這次殿試的失利。

他本以為,憑借自己的學問和之前雲氏的助力,怎麽也能奪得前十,到頭來卻連前三十都未進。

如果光是熬資歷,他從一個小小的文職熬到有品階都需一定年數。父親慕懷林不會幫他,如今他和雲氏疏遠了,也不可能會再得到那邊的幫助。

這些結果似是在嘲笑他汲汲營營多年,親疏不分,最終卻只得了這麽個下場。

慕致遠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十余日,天天借酒消愁,日益消沉,直到無意中看到南音幼時贈他的書。

書中歪七橫八地寫了些字,大約是南音那時初學寫字,又因眼疾不便寫下的。她請他不用太逼迫自己,只要兄妹相互扶持,無論他是功成名就還是當個只能掙幾兩銀子的小卒,她都不在乎。

慕致遠恍惚摩挲那稚嫩的字跡,憶起很小的時候母親的話,思索良久,不顧慕懷林等人的反對和不解,竟在一次招募令中,去了軍營。

便有了如今一身樸素站立在這裏的他。

曾經那樣傷害南音,慕致遠意識到作為兄長本就不堪,更不配受南音容光照拂。如果他因此樂顛顛利用身份而大肆得利,南音知道後,只會更加瞧不起他。

於是他硬生生忍耐住了,全部沉默示人,不管其他慕家人如何交際,他依舊每日去營中當個不知名的底層小兵。這兒甚少有人知曉他的來歷,給予他的,都是他憑本事得來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