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990·冬 ◇(第3/4頁)

他怕青豆記掛,說燒爐子不冷,又轉移話題道:“今天熱鬧嗎?”

“嗯。”熱鬧,當然熱鬧,但站在清冷的寺院,青豆高興不起來。

她太渴了,一口氣連著茶葉沫子咽下,又忙不叠掀開籃子上的包布,“這是娘蒸的素包子,你可以吃,”打開鋁盒,青豆眼眶一熱,抽抽鼻子,趕緊咽下喉間的腥苦。程青柏說過,下回來這兒再哭,就不許來了。“每個菜娘都夾了點,你挑沒肉的吃,都是新嫂子家精心挑的菜色,這兒人都沒見過。”

程青柏看了一眼,點點頭,邊給她順氣兒邊拉她坐下,“辦了幾桌?”

“十二桌。”

“都請了誰啊?”

青豆一五一十:“我們家親眷少,新嫂子家來了好多人,晚上二哥小南城的朋友直接來吃晚席。”

青豆又說,二嫂有錢的爸爸還借了二哥車。全新的桑塔納,在上海前後辦了一個月手續才買到的,據說這輛車夠買四五套房子。

程青柏沉了口氣,“這樣的姑娘嫁到我們家......怕是委屈了吧。”

青豆:“確實。”

委屈大了,馮家就出嫁還是入贅與二哥好一番拉鋸,家裏煙熏繚繞地燒了幾個月的香煙。

馮家寸步不讓,最後的婚禮是嫂子絕食換來的。當然,青豆報喜不報憂,這部分沒說,只說:“二哥肯定會對嫂子很好的!”

受下那麽多夾板氣,只要提起馮蓉蓉,程青松立馬傻成一個癡笑鬼。這不是愛情是什麽?

程青柏:“婚禮花了不少錢吧。”

“這種俗事就不勞您這世外和尚惦記了,”青豆避重就輕,漾起酒窩,一副討賞的表情,“大哥,我上高中了!”

“你信裏講了。”這傻妹子。程青柏拿鋁吊給她續了杯水,“準備考什麽大學?”

青豆沮喪,“也不知道讀不讀得起。”

“怎麽?”

“去年開始,實行高校收費,聽說要200塊一學年。”現在想想,中專確實挺好,不費錢,早念完,早就業。說到底,讀大學不也是為了工作嗎?

青柏笑:“你只管考,我供你讀。”

青豆感動,“二哥也這麽說的。”

但,大哥是個窮和尚,二哥的話也已經不能作數了。他為了風光體面地娶嫂子,為了不讓嫂子委屈,也為了不讓程家在村裏掉面兒,欠下一屁股債。

婚禮和祭祀都是合法的燒錢活動,不同的是,婚禮燒的是真錢。排場一起來,就像有只蠻橫無情的手不停掏你的兜。這也要錢,那也要錢。

逢物價不穩的年頭,結婚的花費更高。

一個月前,吳會萍一夜沒睡,最終把櫥櫃底給青豆青梔攢的嫁妝錢掏了出來。

二哥說一定掙回來,讓兩個妹妹風風光光嫁人。吳會萍讓他只管把債還掉,踏踏實實過日子,青豆讀書的錢她會攢。

“青梔呢?”

“青梔上小學了!長得越來越好看了!”家屬院裏都說,尋常人是女媧娘娘隨手捏的,而青梔的眉眼是女蝸娘娘認真雕的。水靈得像畫中仙童。

“還皮嗎?”

“皮,手腳就沒白凈的時候。”行事魯莽,身上總摔得青一塊紫一塊。

程青柏循著青豆的眉眼,依照她寄來的照片,試圖勾勒出更為精致的青梔。

他泛出慈笑:“成績如何?”

說到這個,青豆誇青梔的勁兒立馬跌了下去:“還行。”不如何,還留了級。用吳會萍的話:老二和老小一樣,就不是讀書的料。三歲看到老,青梔這丫頭就是個惹禍秧子。

“那就好。”

半年多沒見的兄妹聊得忘我。再回神,山下起霧了。

程青柏催促青豆快下山,還要吃酒呢。

青豆一想,也是,搓搓手,倒是記得娘走時的叮囑,懂事地說:“那我看你吃點兒再走吧。”

光禿禿的腦袋低了下來,程青柏輕聲說道:“我......過午不食。”

對啊,都忘了他是個真和尚了。青豆總記得,過去大哥是個多好的人,是多少人的驕傲,即便到今天,他仍是程家村唯一考出去的大學生。

“哦。”她猶豫了,不知該不該勸他吃,“我以為不沾葷就行了......”

面對妹子落寞的神情無法,程青柏只能咬了口包子。

包子冷的,外頭裹著層硬韌難咬的面皮。他發狠地一口一口咀嚼給她看,把清瘦的面頰填得鼓囊囊的。

他擠出笑,問:“這樣行嗎?”

青豆點點頭,悶頭往外走。

她走,他送。

“哥,別送了,我認識路,你快進去。”言畢,他還跟著。青豆又說,“外頭冷,你都沒頭發了,別凍著了。”

“嗯。”

終於,相送的腳步聲止,只余山風一陣陣呼過耳旁。

青豆消失在第一個彎道,程青柏走到枯樹旁,把嘴裏的包子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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