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仇人

秋辭的這場報復並非蓄謀已久,但也不能算是臨時起意。

那天他剛從媽媽家裏出來,走得出了汗。

明明進門前還很涼爽,不過在媽媽的客廳裏坐了半個小時,再出來就像是回到了夏天。

他十分後悔穿了嚴嚴實實的正裝三件套,見大客戶都很少穿得這樣正式。媽媽比客戶還挑剔。

兩手也勒得生疼,是沒能送出去的禮物,有適合中老年人的保健品,也有給雙胞胎妹妹的玩具。

適合送禮的商品可以遵循買櫝還珠的原則,包裝盒又大又硬;用來拎的提手卻偷懶了,都只是細繩子——秋辭喜歡繩子,但不包括特別勒人的繩子。

對於他好不容易拎上樓的幾個大盒子,媽媽謝絕了,說:“我不隨便吃雜牌子,你拿回去退掉吧。”

可根本不是雜牌子,是他為了迎合媽媽的喜好,專門去進口食品超市買的最貴的牌子。

玩具也被嫌棄,因為“不夠益智”,“承旗和承旖得玩十四歲以上孩子的玩具,玩那種簡單的東西會讓智商下降。”

這一瞬間,秋辭感覺自己的喉嚨和食道裏泛起一股膩歪的滋味。這種滋味常在他心裏引起較勁的沖動,或與自己較勁,或與他人較勁。

他不常見地和媽媽唱起反調:“這些保健品都是正規牌子……這個深海魚油,能補充DHA……還有這個輔酶Q10——”可惜他說得不太好,平時的好口才都丟了。

媽媽說:“我能不知道這些嗎?DHA我一直在吃,我已經吃出效果了,我只信任那一個品牌。你不知道市面上的保健品有很多假貨嗎?還有生產線不合格的,會混進去重金屬,越吃越壞。你買之前就應該先問問我,你又不懂這些。”

媽媽說話字正腔圓,有點像新聞主持人。很多人也都這樣說,說王老師長得像新聞聯播的女主持人。

秋辭到現在都記得那名主持人的名字,叫李修平,因為以前還是一家三口的時候,晚飯時一定要看新聞聯播。

媽媽常點評:“李修平是中央台最漂亮的主持人。”

她把自己的頭發也剪成李修平那樣的短發,並且燙得蓬松起來。現在李修平已經不播新聞聯播了,但秋辭媽媽的發型還沒變。她堅信央視主持人選則的發型一定是最正確的,適合她們這種長相和氣質。

秋辭說:“要不你問問劉老師?萬一劉老師需要……”

劉老師是他的繼父,他媽媽再婚的丈夫。他的媽媽是王老師,爸爸是秋老師;爸爸媽媽離婚以後,繼父是劉老師。

這倒提醒了秋辭的媽媽,她看眼表,說:“劉老師一會兒要帶著學生來家裏。”

那意思竟是在逐客了。

她也知道這有違待客之道,所以責備秋辭:“你來之前應該先和我打聲招呼,我來安排時間。”

秋辭心想,不是上星期就說好了嗎?自己工作那麽忙,好不容易倉促地擠出一個周末,起得比上班時還早,開了兩個小時的車才到這兒……難道一個已經提前退休的高中老師比他這個一年要出差三百天的Banker還難約嗎?……即使說這裏不是他的家,是媽媽和繼父的家,可繼父的學生要來,他就要回避嗎?是屋子小還是他見不得人?為什麽非要讓他走呢?

秋辭心裏翻滾著這些牢騷,但實際上一句都沒說出來。

媽媽又說讓他把禮物都退回去的事,“小票都留著呢嗎?我一直和你說,買了東西一定要留好發票,以防萬一。”

秋辭說:“留著呢。”是扔汽車的儲物盒裏了嗎?還是在家裏的鞋櫃上?……管他呢,他不可能去退貨,時間這麽寶貴,應該用來工作或者睡覺。

出門時,媽媽為他開的門,並且一直為他把著。

這並不是因為秋辭手裏占滿了,雖然那些盒子真是難拎。秋辭了解自己的媽媽,她只是為了表明自己不是一個失禮的人。

媽媽和繼父所生的雙胞胎女兒站在玄關的出口處,像一對並排擺放的漂亮人偶那樣睜著大大的眼睛,有些呆板地目送著他。

秋辭的媽媽手扶著門,回頭檢視一對女兒,果然看到不妥的地方,微微皺起眉:“說‘哥哥再見’。要有禮貌,和你們說過多少次了,要勤張嘴。女孩子一定要大大方方。”

雙胞胎女孩兒同時且小聲地說:“哥哥再見。”

門關上的瞬間,秋辭透過門縫看到雙胞胎中的一個微微歪了下頭,也在透過門縫看他,眼裏有些不舍。

秋辭有些意外,心裏瞬間泛起很多滋味,但這時門已經完全關上了。

從樓裏出來後,秋辭還要穿過大半個小區才能回到自己的車上。因為這個小區修建得太早,設計不合理,外面的車進來沒地方停,都被門衛攔在外面。

秋辭很快就走得出汗了,頭發被汗弄濕,有一綹從額上耷拉下來,隨著走路的節奏在眼前一顛一顛的,讓他心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