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綏化(三)

給楊嘉北打這個電話,主要還是為了還他的羽絨服。

羽絨服早就已經幹洗過了,掛起來,蓬蓬松松,清爽幹凈,沒有其他味道。宋茉離職後不再用香水,但她的鼻子出了些問題,總疑心自己身上香水氣息殘留……

無論如何,借了人家的衣服,歸還時,總要幹幹凈凈。

就算對方是楊嘉北也一樣。

明天是爺爺去世五周年的日子,五年前宋茉沒能來,這一次再歸來,家裏面卻好似沒有她的位置。且不說母親那邊,父親這裏也早就有了新的家庭。其實他的第二個妻子不錯,孩子也懂事,甚至和善地邀請她一同吃飯……不過宋茉識趣,不去打擾他們一家人的其樂融融,婉言謝絕,還是獨自住在酒店中。

宋茉原本打算等明日見到楊嘉北時再還給他衣服,但楊嘉北拒絕了。

“明天事情多,容易忘,”楊嘉北說,“不如今天晚上吧,我有時間。”

宋茉下意識看了眼外面。

夜幕已至。

她確認:“現在?”

“嗯,你住哪家酒店?”

“……我記性還行,”宋茉說,“明天吧。”

“你記性的確不錯,坐個出租車都會丟了行李箱,”楊嘉北說,“你把定位發給我,我開車過去。”

宋茉:“……”

還是這麽定了。

宋茉把自己的位置發給他。

綏化不大,宋茉自己留意了下車程,的確很近,估計用不了二十分鐘就到。她睡了一下午,在最糟糕的黃昏時醒來,周遭寂寥安靜,當她睜開眼睛看到窗外的暮色時,竟有一種想要去死的沖動。

宋茉洗幹凈臉,擦了最簡單的乳液,塗了個口紅,坐在床邊,安靜地看著秒針一點一點地慢吞吞挪動。

好像,和楊嘉北這通電話結束後,她才終於有了歸家的實感。

她終於回來了,回到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城市。

宋茉都已經忘記在哪裏看到的一句話,說好像他們這一代東北人,生下來就是為了離開。

和其他省份都不同,出門在外,黑吉遼一家親,統一都是東北老鄉。家裏人常說過了山海關就是家,可外面也有人說——

“投資不過山海關”。

風冷徹骨,難涼一腔熱血。

宋茉離開這片黑土地倒不是“出走”,她更像是重新為自己尋一份安靜的棺槨。

在北京工作的時候,晚上一塊兒喝酒,有葫蘆島的老鄉開玩笑,說什麽“除了東北,你在哪兒都能見到東北人”。玩笑歸玩笑,話語不算假。

無論是上班,還是出去玩,吃飯喝酒,經常能聽到熟悉鄉音。旁人倒還好,宋茉每每聽到,總能朦朧記起,前十七年生命裏,窗外叫賣的小販——

“黏糕——打糕——豆面卷——”

“苞米——夜忽黏苞米——”

“夜忽大棒滴黏苞米了啊——”

誰願意離開自己的家鄉呢。

網上地域黑經常南北混戰,誰還記得東三省才是新中國的長子,鋼筋水泥做筋骨,血管裏淌的是汩汩石油,黑土地承載肌肉。

旁人都說東北寒冷,可宋茉就愛這裏的空氣,涼颼颼,冷颼颼,清新,冷冽,深深吸一口氣,能透徹到好像能將人的肺洗個幹幹凈凈。

但她離開得太久了,久到忘記家多冷,直到昨天,才重新給自己買了厚厚的、一直包到腳踝的羽絨服。

傍晚又下了小雪,好在不算太大,楊嘉北敲開宋茉門的時候,她原本已經拎著裝羽絨服的袋子了。聽楊嘉北說外面下雪,愣了下。

“先去吃個飯吧,”楊嘉北說,“下著雪拎東西不方便,先吃,吃完再說。”

宋茉說:“不如直接放你車裏。”

“算了,”楊嘉北否決,“這邊停車位滿了,我停得挺遠。等會我送你上來,再拿走也不晚。”

好吧。

宋茉默默地將衣服放回去。

吃飯的地方也很近,沒走多遠。北方人見慣了下雪,除非大到不行,一般不會打傘。行道樹和店鋪上吊掛的冰溜子早被清理幹凈了,明晃晃地亮著燈,映照著蓬松厚實的一層雪。走路的時候,踩雪是最不滑的,需要留意的,反而是那些混了雪水的地方,尤其是方正的磚上面,雪半化半不化的,一結冰,滑到能甩飛人的天靈蓋。

宋茉一路上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地方,跟著楊嘉北身後,看著他輕車熟路進了餐館。多年不來,重歸故鄉,她在這裏倒像是個客人,熟悉的地方漸漸荒廢敗落了,新的店鋪一個個開張,好似這冷冽幹凈的空氣,洗清她的肺,也洗幹凈她的記憶。

都說東北菜和東北人的性格一樣,敞亮,直白,菜名也不搞花裏胡哨那一套,分量足,濃烈豐富。楊嘉北一如既往地胃口大,鍋包肉、熗拌三絲、牛肉炒筍絲,再來個炸鮮蘑。宋茉原本胃口不佳,看他吃,自己拿熱水燙過的筷子,卻也一點點吃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