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流星(五)

等李稚回到盛京,局勢早已經亂起來了。

謝照下令將京畿附近的軍馬、糧草迅速調回到盛京,大雪籠蓋在車馬上,守衛精神緊張,恨不得下一刻就關上死死城門。鶻鳥似的斥候騎著快馬輕便地來來去去,將源源不斷的消息輸送到梁王朝的中樞。

李稚斟酌了形勢,留下孫繆的手下在城外,只帶著蕭皓、孫繆扮作斥候混入城中。這事極為冒險,孫繆直到最後還在試著勸說李稚,李稚道:“我明白將軍的意思,但今日大事若是不成,大殿下與廣陽王身死,我即便苟且逃回雍州,他日也很難再起,從私心而言,殿下希望我活著,我亦希望他能夠活著。”

孫繆見李稚心意已決,又見蕭皓不說話,他也只能憋著話把衣服給換了。

李稚掐著時間,緊趕著最後一波宵禁,在城外守軍最疲憊困頓之時,三人扮作斥候有驚無險地混入了城中。在他們身後,封城命令如期而至,鎖鏈扭動,吊橋上擡,水閘打開,原本淺涸的護城河中注滿了河水,精鐵打造的城門在風雪中一寸寸地關合。

李稚回頭看了一眼,而後重新回頭看向前方。

孫繆問道:“我們接下來去哪裏?”

蕭皓回答他:“嶽武將軍府。”

城外,趙慎的行軍節奏實在令人琢磨不透,一方已經箭在弦上,一方剛剛潦草回防,誰都能看出來這是大好的時機,此時不出擊更待何時?料想五十余裏的距離,最多不過一個日夜便到了,然而趙慎卻爽了約,讓盛京城眾人白白等了一個日夜。

京畿軍武處,眾人圍著軍圖面面相覷。鑒於至今也沒探明好生到底有多少人馬,也沒人敢浪費手中珍貴兵力前去撩撥,一番無果的討論過後,眾人只能暫時回去靜候消息,總之就是一句話,以不變應萬變,自古兵家事都是攻城的急,守城的不急,無所謂戰術不戰術的,拖到州郡來人,你趙慎不死也得死。

深夜的將軍府中,燭光昏暗,左都尉嶽武將軍正翻著斥候傳回來的書訊記錄,一邊在軍圖上勾勒趙慎的行軍路線,不時記下兩筆。畫完後,他端詳了會兒,像是在仔細思考對策,余光掃見右手邊那只裝著嶽武將軍印的寶匣,他不覺陷入了某些悠遠的沉思,門外有腳步聲響起來,斥候有新的消息來報,他隨口道:“進來。”

門被推開,暴風雪低吼著吹進屋宇,木架屏風往裏移了一小寸。一道身影出現在燭光殘照中,外面還隱約站著兩個,“將軍,久仰大名。”

那清越聲音響起來時,嶽城正描著行軍路線的食指一停,他擡頭看去。

李稚從屏風後轉走出來,他一身精簡輕便的紅衣斥候打扮,長靴上全是菱花狀的雪漬,臉色稍稍蒼白,這個原本應該在皇宮大獄中的罪人,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了守備森嚴的大將軍府,神情自若地與主人家對視。嶽城平時為人低調,又久在軍營中悶待著,幾乎不跟朝中官員打交道,手撐著桌案看了片刻才認出他,實屬意料之外,笑了聲,“大理寺卿?”

李稚見他沒有直接喊人將自己當場拿下,心中稍寬,走上前去。他一眼就看見了這長案上的匣盒,也不管對方如何想的,隨手揭開了蓋子,其中是一枚寶光玉潤的麒麟將軍印。梁朝的將軍封號極不值錢,許多不學無術的世家子弟名下都掛著名譽將軍封號,但“嶽武”這個封號卻是例外。

嶽武,最開始是一個人的姓名,勇武的將軍長驅六舉,殺敵萬千,漢帝特許將他的名字列為封號,由家族世代傳承,以示榮耀。等到了嶽城手上,已經是第十五代了,他的家族也早就拋掉了祖先尚武的傳統,穿玄服、享寒食,步入了二流士族的行列,正如同那些漸漸淹沒在歷史長河中的武將世家一樣,越往後越籍籍無名起來。

約二十年前,心氣浮躁的將軍後人一心做春秋大夢,想要同先祖那般出人頭地,於是舉家投靠先太子,想要豪賭一場,卻最終被卷入太子謀逆案,差點全族被滅。彼時只有十五歲的長子嶽城帶頭向朝廷檢舉父親與叔伯,最終叔伯皆被殺,父親流放崇州五年後抑郁而終,但因為他的“大義滅親”,家族卻僥幸得以保全。

經此之後,嶽武氏一蹶不振,家人再也沒有擔任過任何要職。直到許多年後,謝珩開始當政,那時梁朝軍營已經積重難返,上層將軍們飽食終日,一群出身貴族的小孩子不知道打仗為何物,卻過家家似的拿著一個比一個高的爵位,下層軍紀渙散,老弱病殘放在軍中充數,暗吃空餉、盤剝百姓的現象層出不窮,這還是天子腳下,地方更是不敢想象。

謝珩於是著手整頓武備,具體的不提,但其中有一條是,他重新提拔了一批有能力的武將,其中就包括彼時遠在崇州養馬度日的嶽城。他這番舉動在當時引起了不小的爭議,但謝家權威擺在那裏,最終這件事還是促成了,據說嶽城抵達京師時,比謝珩還稍長幾歲的他跪在對方面前痛哭流涕,聲稱定是為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