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隔日,史大將軍病故的消息便傳遍了京城,又從京城迅速飛散開去。

一時震驚無數人。

就像陳小刀一樣,許多人甚至是聽著史大將軍的傳說長大的,覺得史容風是立在邊關的一面墻,這面墻密不透風地擋著外族的侵襲,以至於他們都恍惚認為,這面墻是不會倒的。

但這面墻其實早已千瘡百孔。

史家一脈,只剩下林溪一個單薄少年,國公府的幾個老仆和親兵們披麻戴孝,幫著他為大將軍張羅後事。

年關各部繁忙,陸清則作為吏部之首,自然也逃不掉繁冗的公務,這時候被革了職反倒為他減少了麻煩,就管著一個吏部,忙完了能去武國公府幫幫忙。

其實也不匆忙。

來京之時,史容風估摸著自己大概撐不到冬月了,提前讓人準備好了棺材紙錢香火。

能在徐恕的療養之下又撐了個把月,與林溪多相處一段時間,於他而言,已經很不錯了。

朝中的武將最先來吊唁,隨即是其他的朝臣。

也有京外聽聞消息,冒著風雪而來的。

雖說朝臣們依舊吵得熱鬧,但大多數人對史容風還是懷著敬意的,來了武國公府,在史容風的靈堂前,見到陸清則,臉色再不好看,也沒有發作什麽。

武國公府難得熱鬧了一回。

一直被藏著掖著、傳聞裏的小世子也出現在了大夥兒面前。

其實按著史容風一貫的脾氣,在他最後的時日裏,非但不會把林溪藏起來,反而無論如何也會把林溪推出來,面對京城這些表裏不一的人,學會怎麽處理,免得他走之後,林溪還難以面對生人,這是對林溪好。

但林溪有啞症。

這是個不會說話的、靦腆害羞的孩子。

好在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林溪終於沖破了那道封住他口的魔障,磕磕巴巴地說出了第一句話。

有了第一聲後,再接著說出話來,也沒那麽困難了。

而且有陸清則在側照料著,面對來往的客人,林溪也不必開口回應太多,以免暴露自己的磕巴。

眾人見過小世子後,心裏凜然,只感覺這位小世子容色冷漠,惜字如金,不是好欺負的脾氣。

不愧是史家的血脈,跟大將軍似的,往那兒一坐,就沒人敢放肆了。

某種程度上,又是一層保護色。

當天夜裏,寧倦也親自駕臨武國公府,為老將軍上了炷香,給足了史容風尊重。

轉頭看到靈堂外一眨不眨望著院中雪景的陸清則,寧倦思索片刻,還是在眾人偷偷摸摸的注視下走了過去,低聲問:“懷雪,你在難過嗎?”

眾目睽睽之下,陸清則倒沒有回避他,轉頭看了眼棺木,淡淡道:“人終有一死……只是我沒想到會這麽快。”

頓了頓,他壓低聲音道:“大將軍的兵權已交歸陛下手裏,往後大齊的江山,無人再能有威脅,陛下可以安心了。”

京中的一些舊族是個麻煩,不便推行寧倦的新政,等解決完最後一點小麻煩,他走得也能安心點。

寧倦蹙了下眉,疑心陸清則話裏有別的意思。

但陸清則說完,就低下頭悶悶咳了幾聲,這幾日來回奔波,還是受了冷,嗆了口風。

寧倦只好把話咽回去,側身給他擋了擋風:“注意點身子。”

寧倦靠得有些近了,身上淡淡的龍涎香氣息拂過鼻尖。

陸清則的眼睫顫了一下。

先前史大將軍在病中時不喜歡人叨擾,將來探望的大部分人拒之門外便算了,現在辦理後事,再將人拒走就不好了,眼下周圍的人不少,成天握著筆盯著陸清則、隨時等著他露出什麽“馬腳”,好口征筆伐的言官也來了不少。

陸清則並不想有任何一絲可能被人看出寧倦對他的意思。

相比起他的聲譽,作為天子的寧倦更不能沾上這種事,需知史官載上一筆,往後千秋萬代都會記下來。

目光覷到範興言來了,陸清則側過身,向寧倦略一頷首,過去和範興言說話。

陸清則的態度很自然,但他的一舉一動卻格外觸動敏感的寧倦。

老師連被他遮遮風都不願意了嗎?

他的目光追隨著陸清則而且,看著他和範興言說了兩句話,淡紅的唇角便微微勾了起來,神態放松自然,是在他面前很久沒有再露出過的隨意姿態。

嫉妒的情緒就像被砸碎的琉璃,不僅碎得響亮,飛濺出去的殘渣還會紮著人疼。

邊上偷偷注意著陸清則和寧倦的官員瞅見陛下望著陸清則的眼神,心裏霎時振奮:

陛下看著陸清則這個眼神,好生可怕!

果然,陛下已經對陸清則動殺念了吧!

寧倦克制著收回目光,心底沒什麽波瀾地想,他已經準備好送給陸清則的禮物了。

過了頭七,在京郊的史家祖墳裏給史大將軍下葬衣冠後,陸清則就要遵循史容風的遺願,送他回漠北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