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129頁的日記, 歷經兩個學期。纖細的筆觸孤零零地走完了一場秋冬春夏。

程榆禮一字不落地看完,完完整整翻過一遍,仿佛看到一顆心的初生和寂滅, 起初, 每一個文字都鮮活靈巧,直到某一天, 所有假象在一瞬間被烈焰燃盡,淩空的灰燼終於冷卻, 緩緩沉底, 碎得體無完膚。

本子被她用掉三分之二。留下字跡的紙張有陳舊的歲月印痕,疊在一起, 飽滿得如同少女豐富的情愫。

她幻想的、杜撰的那個少年, 膨脹起來、又瞬間被戳破的欲望,塞滿字裏行間的酸甜苦辣的碎片, 拼湊起這段盛大又微茫,刻骨銘心又諱莫如深的暗戀。

她寫下每一次微小的努力, 努力學習,讓他們的名字出現在一張榮譽榜上,盡管年級與年級相隔甚遠, 那繁繁復復夾在他們之間的幾十個名字, 就像她到他的距離, 千巖萬壑, 重巒疊嶂。

即便她拼盡全力, 甚至也擠不進他的余光。她也為之全力以赴。

【這樣的話, 你總有一天可以眼熟到我吧?應該……可以吧?】

她在小市場買劣質的直板夾, 為了不讓媽媽發現, 偷偷起早折騰她的頭發, 希望她的自然卷可以消失,好讓今天遇見他時,那蓬蓬的劉海不會再起飛,而蓬蓬的劉海沒有變溫順,她卻笨拙地燙到手。最終他對她近乎無視的匆匆一瞥,就讓這所有的一切付諸東流。

她呆滯地在人群中揉搓著指尖的水泡,若無其事地走回教室。

【突然覺得很無力,高三的學姐都好漂亮好成熟,她們的頭發怎麽可以那麽漂亮呢?可能全世界只有我傻到每天跟幾根劉海作鬥爭。哎,到底誰會在意我的頭發啊?!程榆禮,我真是個傻子。】

她失落,遺憾,甚至掉眼淚,再重新鼓起勇氣,他們的每一次眼神交匯是用她無數次的試探、退縮、遊移和計算換來的。

【都說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換來今生的擦肩,那我盡量多和你擦幾次肩,這樣下下下輩子我應該就能和你說上話了……算了!聽起來還是做夢比較快。】

她受了傷。在那個夏天。

【我今天在器材室裏,經歷最絕望的一刻,我承認我叛變了,我遷怒到了你,如果不是你,我應該不會這麽倒黴吧?可是我也想不到你有什麽錯,只能怪我不自量力。】

這裏,她的字變得深刻,像在紙張上發泄著什麽,最終又將這份怨氣無力地化為一滴淚,暈開最後一個“力”字的墨。

最後一頁,六月二號,終於風平浪靜了,輕舟已過萬重山。

她寫下:【程榆禮,你是光,也是深淵。】

……

程榆禮乏力地癱坐在椅子上,翻完這129頁的日記,軟弱從四肢蔓延到全身骨骼。他似乎使不上一丁點地力氣來做任何動作,只有在頁數之間挑來挑去的指,變得機械,漫無目的,一頁又一頁,重新翻看一遍。

——你是光,也是深淵。

謎底在此刻幾乎昭然若揭,程榆禮不用去細想,那個視頻裏的聲音清晰浮現。字字泣血的控訴蕩在耳畔,抹不凈,忘不掉。

他緊緊地按揉著太陽穴,想止住這一刻青筋的跳動和冰涼砭骨的疼痛。

被攥了有一小時之久的日記本終於從他手心滑落,程榆禮撥了一通電話出去:“見一面,在哪?”

那頭的鐘楊語塞半天,語氣些微不耐:“我怎麽記得我們前不久才見過,這都幾點了?”

程榆禮確實沒太注意時間,這才擡頭看去,窗外夜色如水,青山靜謐,孤月高懸。

鐘楊不解道,“想找第二春也別打我主意好吧,老子鐵直。”

“在哪兒?”他罔顧揶揄,又問一遍。

“準備睡了。別來。”

程榆禮不以為意,不由分說道:“我去你家,接應一下。”

“……”

深秋的夜淒寒冷寂,璀璨的霓虹也毫無溫度。開車在無人大街上,程榆禮出一手冷汗,他覺得眼花,經沿密密匝匝的樹木模糊一團,變成細密的文字。

想要消除這劇烈的痛苦,程榆禮猛踩油門,把車子開得飛快,還超了幾回車。二十分鐘,趕到鐘楊的住處。

男人從裏面把門推開,不打算把他迎進家裏的意思:“什麽事?”

“進去說。”

鐘楊拿他沒轍,於是松開門把,程榆禮自如地進入。

在這大得能養馬的大平層裏找了一處最狹窄的單人沙發坐下,頭上一盞冷色的燈懸著,他的姿態看起來仍舊散漫,但燈光下虛浮的神情讓人看出凝重緊繃的狀態。程榆禮閉著眼,長指輕輕握拳擱在膝上,聲音沉冷到了極點:“高中的時候見月身上發生了什麽事?”

鐘楊無奈:“我說了我不能說,你怎麽就那麽執著呢,幹嘛不親自去問你們家寶貝月月?”

“大概猜到了,八九不離十。”程榆禮答非所問這樣說著,又輕輕掀起眼皮,淡瞥他一眼,“你補充一下全貌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