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6

◎女人都是嬌嫩可愛的小東西。◎

父親失蹤了。

海上失蹤,只是遇難的一種較為委婉的說法。父親很有可能是——莉齊忽然感到氣血上湧,胸口發悶,但因為她從不穿緊身胸衣,所以只是喘不上氣,並不能幸運地暈過去。

她不得不面對現實。

她可能要永遠失去父親了。

一想到這點,她就渾身發冷,恨不得穿上一百件衣服。可即使穿上了衣服,她也還是冷。那冷意是從心底散發出來的,僅靠厚衣服,完全無法驅除。

她腦子裏不斷回放著往事,走馬燈似的,一件接一件。他們並不是一直這樣有錢。最艱難的時候,他們無論去哪兒,都會遭受冷眼。然而,因為父親始終擋在她的身前,她竟從未體會過生活的苦楚。

還有母親。她知道父親很愛母親,背心上永遠只掛母親留下的那只銀懷表。哪怕後來,別人送了他一只瑞士制造的黃金懷表,他也只是把玩了一會兒,就送給了她,繼續用那只發黑發舊的銀懷表。

盡管他從不談論母親,看上去也不在乎名譽。可她知道,他在乎得要命。他從不允許人們在她的面前提“北方佬”、“投機家”、“鄉巴佬”、“混血兒”等帶有歧視性的詞語,然而同時,他又鼓勵她無視名譽,縱容她飲烈酒,不穿緊身胸衣,像男人一樣跨騎在馬背上,欣賞她一個又一個叛逆出格的想法。

“可是……爸爸,”她難受地自言自語,“兩個在乎名譽的人,怎麽可能生出不在乎名譽的孩子。我最終還是掉進了名譽的陷阱。”

為了名譽,她嫁給了一個完全不喜歡的男人,天真地以為,只要得到他的頭銜,一切問題就能迎刃而解。

她住在一個完全不適合自己的城市裏,說著蹩腳的法語,貴婦小姐們雖然從不當面取笑她,可她們仆人的眼神卻經常令她火冒三丈。

她不停地安慰自己,這麽做是為了利益,就像貴族青年為了金錢而娶富家女一樣。可是得到利益後,她並不快樂。但她至少還能安慰自己,父親不用遭受冷眼了,能過得肆意一些——現在,她最後安慰自己的理由都沒有了。

她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團糟。

不,她不能這麽想——莉齊及時打住了這種自怨自艾的想法。要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再過一會兒,她就得跳河了。一切要往好處想,爸爸肯定還活著。

是的,他肯定還活著。艾德勒先生曾是個經驗豐富的船長,雖然他現在不走船了,但他比誰都熟悉大西洋,而且他在加勒比海附近還有一座島——他一定能活下來。生死未蔔的情況下,她不能像個傻瓜似的老往壞處想。這樣不僅不能給父親提供幫助,還會讓自己打不起精神來面對生活。

莉齊稍稍鎮定了一些,回到臥室,從抽屜裏拿出父親送的左輪,握在手中,貼在臉上,試圖從中汲取力量。

神奇的是,她居然真的從裏面獲取了力量,徹底鎮靜了下來。

她給父親的助手寫了一封信,希望他能告訴她事情的前因後果。

助手的回信卻令她渾身愈發寒冷。

他說,艾德勒先生很可能是遭人謀害的。

這位助手跟了父親將近四十年,內戰還未打響,就是父親最忠誠的夥伴。他們一起淘金,一起倒賣物資,做糧食投機買賣,又一起前往古巴,考察那裏的種植園。他們之間的關系牢不可摧。這位助手絕不可能欺騙她。

然而,等她急匆匆寫信過去,詢問究竟是誰謀害父親時,助手卻沒有音信了。

助手不可能背叛父親,那麽只剩下一種可能——他也出事了。

幕後黑手究竟是誰?

哪怕後來父親平安歸來了,莉齊回想起這段時間,還是會感到憤怒。

父親的失蹤,使世界殘酷的一面毫無征兆地暴露了出來。

人們一邊安慰她,一邊露出看好戲的表情——一個投機商的女兒,靠著巨額嫁妝嫁給了名門望族,現在保護她的大樹倒下了,他們很想知道,她的未來會如何窘迫淒涼。

是的,他們遠不如她有錢,他們債台高築,為了維持表面的尊貴追求富家女,可他們仍然擁有高貴的血統,溫雅的風度,端莊的舉止,遵循著舊世界的制度與習俗。

在舊世界裏,莉齊是該被鄙夷的,哪怕她家財萬貫,富可敵國,並且正在以一己之力養活整個夏洛萊家族。

在這樣冷漠的環境中,她的頭腦變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堅強地忘記了父親失蹤帶來的傷痛,以免悲傷過度,整日哭哭啼啼。她命人通過各種渠道,買到了父親失蹤前後的新奧爾良報紙。

“我要振作起來,”她深深吸氣,不停對自己催眠,“父親下落不明,我必須振作起來。先不管那些亂七八糟的流言蜚語,以後再對付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