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在柳竹秋不間斷的美食攻勢下, 權厚宰與她的交情迅速升溫,漸漸無話不談。

柳竹秋見火候已到,這天再邀權厚宰來家, 飯後說:“我近日得了一卷古畫, 想請權兄鑒賞。”

權厚宰欣然跟隨她登上閣樓, 等他們上去, 樓下的仆人立刻挪走梯子。

權厚宰驚訝不解,忙問柳竹秋:“溫兄這是何意?”

柳竹秋向他拱手致歉,態度依然溫和,表情卻嚴肅起來。

“我有一事想請教權兄。”

“……請講。”

“四年前權兄來訪途中,可曾經過應昌?”

權厚宰臉皮瞬間繃緊, 怔愣後小心點頭。

“在應昌時可曾去過與韃靼人開設的互市?”

權厚宰感覺一陣颶風刮來, 本能地逃避,惶急拱手道:“在下忽然想起一件要緊事, 告辭了。”

他轉身匆匆走到樓梯口, 苦於無梯可下,慌窘地原地跺腳。

柳竹秋不緊不慢靠近勸說:“權兄乃端正之士,目睹驚天慘案焉能無動於衷?”

權厚宰倒吸冷氣,昏暗的光線下他的臉仿佛白紙,任恐懼盡情塗鴉。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他的逃避皆在意料中, 柳竹秋不以言語逼迫,轉身拿起放在一旁箱子上的畫軸。

“我真想邀請權兄賞畫, 不過這幅畫是我親手所繪。”

柳竹秋抖開四尺長的畫卷, 畫面描繪一幅殺戮場景:一隊官兵縱馬在市場上屠殺韃靼部的老少婦孺, 處處刀劍齊發, 血肉橫飛。

傷者掙紮求饒, 死者慘狀百出, 血泊裏散落著蒙漢兩族用做交換的貨物,一些漢民抱頭逃竄,捂著眼睛不忍觀看。

他們當中混雜著幾個朝鮮國的書生,其中一人恐悚坐地,抱著支帳篷的柱子發抖,面貌像極了權厚宰。

不曾淡退的噩夢呈現眼前,權厚宰險些跌下樓,狼狽地背靠墻壁慢慢滑坐,淚水盈眶,繼而抱頭痛哭。

柳竹秋耐心地給他時間緩和,等他哭聲漸小方走到跟前,跪地開導。

“權兄想必至今還記得當年那些慘死的平民,就忍心讓他們冤沉大海,任這夥人間惡煞逍遙法外?”

權厚宰啜泣搖頭,小心表達疑惑:“溫兄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這案子在唐振奇的高壓下銷聲匿跡,除少數親歷者外,幾乎無人問津。

柳竹秋說:“前年我協助友人查案時偶然知道翁子壯手下一個叫汪蓉的參將來京揭發此案,後被審案官判定為誣告。由於缺少線索,我並未追查。前陣子偶遇汪蓉的遺孤,見她伸冤情切便想助其翻案。那汪蓉生前供稱案發時朝鮮使節團曾到過互市,我依據查找,得知權兄是成員之一。”

權厚宰恍然:“我就納悶溫兄為何會來親近我這無名之輩,原來是為了查案。”

柳竹秋辯解:“權兄勿怪,我想查案不假,但對你殊無惡意,這些日子盡力款待是想消除你的疑懼。現在能否請你告訴我案發時的情形?”

權厚宰久聞溫霄寒的事跡,經過這一個多月的來往,覺得其人的確可親可敬。應昌慘案是困擾他多年的心結,若果真能解開,他願效杯水之力。

默然半晌,躊躇道:“在下實非冷血之人,這四年來總被此事攪得難以安寧。只嘆鼠雀之輩,不敢開罪於權貴,是以被迫昧心隱瞞。都說溫兄是英武豪傑,又得太子器重,想必有能力為冤魂昭雪,但請體恤在下的處境,莫將我牽連在內。”

小小的留學生人微言輕,柳竹秋本不指望靠他挑大梁,爽快應允:“權兄放心,我只想了解案情,絕不會讓你涉險。”

權厚宰接受她的承諾,原原本本講述了案件經過。

那天他隨使節團在應昌歇宿,聽說當天城外的草原將開設互市,便邀約同伴前往遊覽。

參與互市的韃靼人和漢民約有上千人,雙方采用以物換物的方式交易,漢人出售的多是茶葉、絲綢和各種日用品,這些在草原上屬於緊俏物資,品質稍好的就能輕松換得韃靼人的良馬、肥羊,以及西域傳來的特產。

兩國時常劍拔弩張,兩地邊民卻靠互市建立了深厚友誼,市場上秩序井然,童叟無欺,照正常情況會熱熱鬧鬧持續四五天。

“我們正在韃靼人的攤位上挑選貨物,朝廷的騎兵突然殺到,見了韃靼人不分男女老幼一律砍殺。我們隨漢民逃跑,被官兵們趕到一個圈裏。他們在圈外胡亂殺人,又不斷將漢民和其他外族人趕過來。有的韃靼人見我們這方不受襲擊,也往這邊逃,都被他們挑出來殺死了。這時我們才明白他們只殺韃靼人。”

他說官兵來時對互市形成包圍,人們難以出逃,隨著大流亂沖亂撞,接連不斷被長、槍大刀收割。風裏全是慘哭嚎叫,幾乎震聾他的耳朵,場面盡可用“積屍草木腥,血流川原丹”①來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