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第2/4頁)

柳竹秋非但不聽,反而更想見識孟亭元的學問,開課時翻著《論語》第一句“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向他發問。

按照朱熹等宋儒的注解,這句話的意思是:“溫習學過的知識,把這當做非常快樂的事。有遠方的朋友來做客,要視作喜事。人被冒犯了也不能心存怨恨,這樣方可稱為君子。”

柳竹秋對此深表困惑:“孟先生,學到喜歡的知識我們是很樂意經常溫習,可若是不喜歡的書本也要天天看,那樣怎麽高興得起來呢?平時好朋友來拜訪,人們應該歡迎,可倘若家裏發生了災禍,或是在辦喪事,主人家心情低落,這時見朋友登門,又哪裏來的好心情接待?若被人欺負了,表面上可不同他計較,但心裏總會生氣、難過、厭煩、怨恨,假如連這點情緒都不能有才算得上君子,那想做君子豈不是先得有副木石心腸?學生覺得聖人的教誨並不是這個意思,還請先生指點。”

孟亭元笑容和藹,打斷訓斥她的大哥,溫言道:“這些留待下課後我單獨教你。”

當天他當真給柳竹秋開小灶,帶她去花園裏,向她解釋那句的話正確含義。

“聖人說的‘學問’並非指書本上的知識,而是說人生的真理。這些真理也不是單靠讀書得來的,更多的需要從生活中去體會領悟。所謂‘學而時習之’,是讓人隨時反思自身經歷,從中總結經驗教訓,改正不足深化長項,每天都能取得進步,讓自己的道德修養更趨完善,那麽自然就會‘不亦說乎’了。

第二句‘有朋自遠方來’,這個朋友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友人。我們講‘古來聖賢皆寂寞’,聖人的德性思想都很崇高,曲高則和寡,大部分人達不到那種境界,都不能理解他們的理論,肯接納執行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比如孔夫子本人在世時就很不得志,但他沒有因此氣餒,而是堅信總有一天懂得他的知己會與他的理想信念相遇,到那時即便雙方相隔遙遠的距離和時空,也能靈契相通,這便是所謂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最後‘人不知而不慍’,這個‘人不知’不是被人冒犯欺負,是指不被世人所理解。‘不慍’也不是說生氣厭恨難過,是指不怨天尤人。前面說追求真理是很辛苦的,必須不斷反思,而且不易被凡夫俗子理解接受,在這個過程中人難免會灰心氣餒,怨天尤人。只有克服了這些心態,才夠得上君子,才有可能做成學問,求得人生之道。”

這些都是過去那些庸師不曾講過的,柳竹秋心思豁然敞亮,興奮道:“先生講得再透徹不過了,把學生想不明白的事全講通了,可方才在課堂上您為什麽不這樣跟哥哥們解釋呢?”

孟亭元笑中流露嘆惋:“科舉考試的閱卷標準都是比著朱熹的注釋來的,我不那樣教你的兄長們,他們將來如何求仕途呢?倒是你這小妮子不用進仕,我還可以教你一些真知識,就看你願不願意學了。”

柳竹秋求知欲最是旺盛,遇見真才實學的高人正如秧苗逢雨露,受孟亭元悉心栽培,聰明才智都得到最徹底的激發。

毫不誇張地說在她迄今為止的人生裏這位蒙師的影響力舉足輕重,直接養成了她的見地、思維,乃至塑造了她的人生觀,被她引為宗範。

萬萬沒想到,後來砸碎她信仰的人也是他。

五年前,一直蟄居鄉野的孟亭元突然出山,直接進京投靠了唐振奇。

這樣有名望的清流主動來示好,唐振奇顧慮重重,很長一段時間都懷疑有詐,不肯提拔他。

孟亭元竟不避冷眼,趁唐振奇在家養病時來到他在宮外的府邸,跪在他的臥室門外大聲朗讀頌揚之辭,由此感動唐振奇,開始平步青雲。

消息傳出舉眾嘩然,人們起初以為孟亭元受局勢所迫才忍辱負重向惡勢力低頭。如今他不顧讀書人起碼的體面,奴顏婢膝去為權閹歌功頌德,不僅丟醜於大眾,還狠狠抽了那些追隨愛戴他的正人們耳光,使之跟著蒙羞。

柳竹秋被打得最重最痛,一度懷疑老師被冒名頂替,不顧禮數登門質詢。

“先生一向教導我們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現在為何不顧道義,趨炎附勢?”

“唐珰雖非全才,但確有經濟之能,連陛下都要靠他治理國家,汝等何必以二卵棄幹城之將,以寸朽棄連抱之木①。”

“此賊貪殘虐暴,害死多少忠良,先生怎可依附於他?”

“識時務者為俊傑,你想想宋強,再想想令尊,也不該來苛責我呀。”

柳竹秋因父親背信棄義,之前一直愧見孟亭元,聽了他這句話猶如五雷轟頂,將過去的恩恩義義盡化焦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