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3頁)

柳竹秋在他書房玩耍時看到他擬就的草稿,鄭重勸止道:“當今聖上至孝無比,甚至赦免了先帝時代的許多罪臣。老爺在奏折上寫‘中興再造’四字,不啻為批評先帝荒廢國政,曾置國家於危難垂亡之中,聖上看了必要怪罪。”

柳邦彥細一琢磨,頓覺此話鞭辟入裏,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趕忙修改草稿,將“中興再造”之言盡行抹去。

之後果有不少官員因表奏中涉及這類說辭遭受重譴,柳邦彥的上司同僚都獲罪遭貶,獨他無恙,事後還得以升遷,不能不說是托柳竹秋之福,而這一年她年僅十二歲。

發現女兒見地過人,柳邦彥便有意培養她這方面的才能,遇到疑難雜事都會讓她發表看法。後來到了京城,一次太後思念小兒子長興王,請求慶德帝召他入朝團聚。

親王來朝本非常例,長興王的封地遠在湖廣,往來一次勞師動眾,少說破費數十萬兩銀子,加上屬官太監們沿途搜刮,地方官吏討好奉承,定會使百姓破家逃亡,民生凋敝。

朝臣們紛紛上書向慶德帝直陳弊端,阻止長興王來朝,可所寫奏疏幾乎都石沉大海。少數幾封得到禦批下發內閣公議,最後也沒被皇帝采納。

柳邦彥又隨大流上表,柳竹秋聽聞大臣們的意見都沒了下文,對父親說:“老爺若與那些大人們一個聲口,只勸陛下體恤民情,節約財力,那結果定是一樣,倒不如不上折子。既然要上就該換個角度勸諫,爭取有所建樹。”

柳邦彥讓她獻策,她說:“大臣們曉之以理行不通,那老爺便動之以情。可向陛下進言,長興王來朝後雖可暫時緩解太後的思子之情,但親王不能久居京城,頂多三五個月定要返回封地,那樣太後必定難分難舍,比此刻加倍痛苦。到時陛下該如何安慰她呢?真到了那一時刻再後悔招長興王來朝已無濟於事了。”

柳邦彥照女兒的意思呈表,果然動搖了慶德帝的決心,促使他放棄召見皇弟,還傳旨誇獎柳邦彥洞悉情理,連太後看了他的奏折都說他知情達理,不愧為人臣。

柳邦彥因此狠出了一把風頭,心知功勞都是女兒的,悄悄獎賞柳竹秋一千兩銀子,算多給的嫁妝。

可自打經歷宋強的冤案後,這種父慈子孝,齊心進取的好時光便一去不返。

那段時間柳竹秋日夜纏著柳邦彥苦勸他解救宋家老小,宋強被處刑後,她更是跪在父親臥房門外,求他保全宋妙仙母女,頭頂烈日,身披暴雨,不吃不喝,一動不動跪足三天三夜,直至不支暈厥。

種種慘像柳邦彥都歷歷在目,他羞愧,也後悔,可倒回五年前,他依舊會畏縮不出。

不經火灼不知痛,吃得教訓方變乖。

唐振奇的狠毒手段,昭獄的血腥殘酷他都曾親身領教,明白奸黨權勢熏天,他去螳臂當車只會給宋強陪葬。總不能圖一時義氣毀了三個兒子的錦繡前程,斷絕柳家世代綿延的香火。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②。他承認自己的聖賢書都白讀了,再不能為子女們立身教。被女兒鄙視,故意任性使氣來同他作對,他也能忍則忍。

剛才在酒席上聽喬啟光梁懷夢恣肆露骨地求娶柳竹秋,他懊惱極了。女兒才貌出眾,明明配得上任何王孫公子,如今卻連老朽匹夫也心安理得來覬覦,教他這做父親的既屈辱憤懣,又恨鐵不成鋼。

當柳竹秋作詩嘲諷梁懷夢時,更令他心情復雜,怕她繼續猖狂下去早晚惹出大禍,準備加以訓誨,眼下被她一通搶白,嘴裏就像塞了棉花,再說不出什麽狠話來。

燈火在柳竹秋靜謐的眼眸裏跳躍,如同她暗流湧動的心思,早籌措好充足的說辭對抗父親的責難,等了半晌卻等來一句問候。

“你的病都好了?”

“……謝老爺記掛,孩兒已經痊愈了。”

“你三哥三嫂可還好?”

“三哥每日都來向老爺請安,老爺何不直接問他?”

柳竹秋熟練地喂父親軟釘子,柳邦彥正要訓斥,忽見一個人影匆匆走來,柳竹秋聽到腳步聲,擡起頭時柳堯章已進門了。

先時張魯生登門,範慧娘沒沉住氣,派人去向柳堯章報訊。柳堯章以為錦衣衛夜入家宅會出大事,忙緊趕慢趕跑了來。

柳竹秋奉父親命令向三哥敘述經過,柳堯章聽得心緒起伏。

他知道妹妹今天在張選志府上結識了錦衣衛鎮撫使,因此疑心這場鬧劇是她一手策劃的,當著柳邦彥不能露馬腳,只得指著柳竹秋苦笑:“你呀,越來越胡鬧了。”

柳邦彥把沒對女兒使完的黑臉發給兒子,數落:“這還不是你慣出來的,每次淘氣你這做哥哥的不說管教還一味袒護,等她來日鑄下大錯,看你如何收場!”

柳堯章不敢想象父親若知曉柳竹秋犯下的過錯早夠柳家反復滅門好幾次,會是什麽反應。背心浮起毛毛汗,忙打哈哈糊弄,再迅速扯別的話題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