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方才柳邦彥請客人入席,梁懷夢不等舉箸便問他柳竹秋的婚事是否已有著落。

柳邦彥以為他要給女兒說婆家,老實答沒有。

梁懷夢馬上煞有介事說現如今有戶好人家,男方在京裏做官,品階高、學問深、名氣大,門庭富貴,受萬人敬仰,而且頗為欣賞柳竹秋的才學,若能結為連理,定會對她寵愛備至。

柳邦彥聽說有此等好事,驚喜交集,忙問對方是誰。

梁懷夢指著坐上席的喬啟光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柳邦彥尋思座師沒有當官的子侄,再料不到梁懷夢說的就是他本人,一經點明,面皮都繃緊了。

那喬啟光還大言不慚承認:“當下的年輕一輩庸俗識淺,不知古今的曠世奇才都是佻達落拓,放誕不羈的。老夫品鑒過無數女子,沒一個似令愛這般錦心繡腸,若因世人一點迂陋偏見,致使珠沉璧碎,豈不辜負了上天造物的巧思?須得有個眼光見識都精微獨到的人去發掘她,長期精心呵護,善加雕琢,假以時日定能令她光彩煥然,成為蔡文姬、李易安那樣青史留名的女大家。”

他避重就輕不提自己年近古稀,比柳邦彥還大十歲,上一任老婆才死了兩個月不到,把一段惡毒妄念美化得冠冕堂皇,其無德無恥令柳邦彥震愕難言。

梁懷夢積極幫腔:“女大不中留,令愛年歲已長,再不尋個歸宿,於己於家都不利。我們都知道去非①兄愛女如命,送她遠嫁或是嫁給不相識的人,你必不放心。但以老師的胸襟氣度,地位學識,還有什麽可顧慮的呢?”

柳邦彥不能傷他們的顏面,只好拿自己是喬啟光的門生,做翁婿恐尊卑顛倒來婉辭。

喬啟光竟不知恥地開導:“去非,你我都是讀書人,當知禮有大小之分。日後你真心敬我,把我當老師而非女婿,我也真心敬你,把你當丈人而非學生,那雙方都算全了禮數,又何必拘泥於稱謂呢?”

梁懷夢吃準柳邦彥脾氣葸懦,進一步挑明:“你莫要嫌子牙②老,依我看老師身體健朗,活到百歲不成問題。而且年紀大的男人更知冷知熱,溫存體貼,你就是找個潘安宋玉一樣的年輕後生,也只是中看不中用,斷不會把令愛當成女兒來疼愛。”

柳邦彥左支右絀,推說:“容我與拙荊商議再做答復。”

梁懷夢嗔怪:“尊閫③又不是令愛的生母,你做父親的拿主意便是,何須問人?”

柳邦彥冒汗賠笑:“小女雖非拙荊所出,但拙荊多年來為她付出的心血不可謂不深,婚事上若不征詢她的意見,恐令其寒心。”

範慧娘聽到這裏再站不住了,暗罵喬啟光狼心狗行,黃土埋半截了還想禍害年輕姑娘。更恨梁懷夢喪心病狂,前日硬送柳邦彥婢女,致使禍水東引,今日又變本加厲為老匹夫做媒,逼討自家的寶貝閨女,真不知世間還有無恥事。只盼天上滾下個炸雷,轟死這對狗東西。

柳竹秋城府深,聞訊後比繼母火大一萬倍,卻仍淡然勸慰:“兩位大人糊塗,但我想老爺還不至於陪他們糊塗,他既說要與太太商量,想來也不願意,回頭擬個說辭拒絕便是。”

範慧娘憂惱:“老爺耳根軟,又好面子,我怕他真被人拿捏住。阿秋,這事你得早做提防啊。”

“船到橋頭自然直,也不急在這一時。”

柳竹秋冷靜得像是局外人,借口小解,領春梨回到閨房,以溫霄寒的名義寫了封短信,封緘好交給她。

“你就說替我取東西,馬上坐車去靈境胡同,到了那兒把這封信交給瑞福,讓他快馬送去給錦衣衛北鎮撫使張魯生。”

她的隱忍因時而定,有機會報復斷不會往自個兒心坎上插刀,這便要叫前廳那兩條老狗嘗嘗硬骨頭的滋味。

範慧娘聽說春梨去柳堯章家取柳竹秋沒看完的書,做夢都想不到是去替她調兵遣將的。母女倆吃完飯,用過茶點,一起去後花園散步時春梨回來了。

柳竹秋知事情辦妥了,對範慧娘說:“三嫂送了我兩塊衣料,我想做兩條裙子,太太若有空請幫我看看該裁什麽樣式好。”

範慧娘欣然同意,一起到她房裏對著衣料比劃參詳,說到高興時叫人從自己屋裏取來一匹錦緞,打算給她裁件比甲,好湊成一套。

到起更時分,前院突然傳來騷亂,下人倉皇來報:“可了不得,錦衣衛鎮撫使張大人帶著一路緹騎把前後門都堵了,正在廳上同老爺們說話呢!”

錦衣衛是皇帝耳目,百官都在他們的監視之下,如聞異動,可不經奏報直接捉拿嫌犯。正因有此特權,錦衣衛官員們為邀功請賞,往往借題發揮,羅織罪名,所制造的冤假錯案不勝枚舉。臣民深受其害,對其聞風喪膽。

範慧娘驚聞錦衣衛鎮撫使星夜登門,料想必無好事,唬得像剪了毛的綿羊遭雨淋,渾身直打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