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柳竹秋以溫霄寒的名義給張魯生寫了一封帶情況說明的感謝信,附贈一簍安溪鐵觀音。

張魯生得知那天梁懷夢喬啟光正在向柳邦彥逼娶柳竹秋,痛罵他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讓瑞福帶話給溫霄寒,說:“我手裏有這兩個老家夥不少把柄,他們再敢打柳大小姐的歪主意,就讓你家先生通知我,管叫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柳竹秋收到消息,歡喜這交情結得很劃算,今後定要好生維護。

到了與褚公子約定的日子,她借口去看白秀英,早起乘車到柳堯章家,變裝後從溫霄寒的租房出發,騎馬前往錦雲樓。

此去路過南市,這個市場專售各地黍谷菜蔬,南北瓜果,海內肉禽。今天正值開市,街市上商販麇集,店鋪喧騰,買家遊者穿梭其間,人山人海,熱鬧非凡。

接近一家名叫“四季鮮”的大型瓜果店時,人流自動繞開店門,仿佛這裏被一道無形的柵欄給圍住了。路人匆匆而過,不敢稍做逗留。

柳竹秋騎在馬上,視野比步行者開闊,只見那“四季鮮”門前立著一匹高頭大馬,旁邊停著一輛騾拉的板車,車頭插著皇宮司苑局①的旗子。又見一個華服太監走出店門,神氣活現地指揮店夥計們擡出一筐筐大棗、石榴、柚子、蘋婆果,搬至車上。

太監身旁站著個穿綢緞衣裳,鳶肩羔膝的中年男人,想必是店掌櫃,全程賠著笑,還替太監催促夥計們加快手腳。

等騾車裝得小山樣滿,太監上馬,命車夫出發。掌櫃領著夥計們恭敬跪送,待車馬遠去,那笑臉頓變愁容,眼裏淌出無盡的苦水。

柳竹秋策馬走近,見店內遍地散落瓜果,掌櫃正帶領夥計們撿拾。那太監定是只挑成色最好個頭最大的果實帶走,品相稍差一點的便隨意丟棄,再不顧商家的損失。

剛好有個夥計靠近,她叫住問:“方才那公公買果子,可曾付過錢?”

夥計郁悶道:“孝敬宮裏的東西哪敢要錢?只求下次去別家就算可憐我們了。”

那掌櫃見夥計跟陌生人說話,唯恐惹禍,忙厲聲喚回,向柳竹秋拱手道:“這位相公實在抱歉,小店現下很亂,沒空招呼您,您要買水果的話請待會兒再來。”

柳竹秋笑著點點頭,打馬離去。四周的繁盛氣氛不能再感染她,義憤好似火星落在幹燥的枯葉上,她的心中燃起烈焰。

皇宮裏日常所需的果蔬肉禽都由京畿一帶供奉,進禦果蔬沒規定額度,要多要少全憑管事太監一張嘴說了算,就給了這幫人中飽私囊的機會。他們時常打著皇家買辦的旗號向商賈們白拿白要,再將侵占來的貨物轉售到民間,結果就是肥了豺狼,坑死良民。

當今慶德帝利用權閹唐振奇節制百官,使得中貴②的權勢登峰造極,他們肆意魚肉百姓,已成附骨之疽。

走出南市,一輛黃銅包轅,錦緞車圍的豪華馬車向她靠攏,她轉頭看向掀開的窗簾,見到褚公子的小侍從雲杉。

“溫霄寒,快到車上來。”

柳竹秋知他要領自己去見主人,照吩咐交出座騎,踩著腳凳鉆進車廂。車廂裏鋪著虎皮褥子,四壁鑲嵌雕花香楠木,充盈著濃郁的零陵香氣味。

雲杉態度冷淡,見面先交給她一條黑絲巾,讓她蒙住眼睛。

柳竹秋自信此行風險不大,規規矩矩遵命,倚廂而坐安心隨著馬車搖晃,耳聽得周圍人聲漸寂,鳥語啁啾,馬車分明已出城門來到了郊野。

車速加快數倍,又過了半個多時辰,等揭下眼罩時,他們已停在一座清幽富麗的宅院裏。

她趁下車的間隙觀察環境,這院落亭閣宏敞,畫棟雕梁。房舍之間點綴玉樹嘉花,一條清溪迂回穿插於庭前,溪水潺湲,浮翠生煙,是天然的溫泉。

離京城最近的溫泉在昌平州,也是皇陵所在地,許多貴戚在靠近皇陵的龍脈山下修建別苑,用來消寒避暑,柳竹秋猜此處就是其中的一座。

“你,先把胡子摘了。”

雲杉下達新命令,聽柳竹秋多問了句:“為什麽”,立即嗔怪:“我家公子都知道你是女子了,嫌你戴胡子的模樣太怪,讓你摘了再去見他。”

這事沒啥可糾結的,柳竹秋也照辦了,小心撕下胡子用手帕包好塞進袖子裏。

雲杉叫來兩個仆婢,端來一盆熱水,一盤胭脂水粉。

柳竹秋問是何意,他翻了個白眼,不耐煩道:“你這女人行止無禮,上次讓我家公子恨得牙癢,接連兩三天都在罵你。我怕你待會兒又沖撞他,才好心讓你先梳洗打扮,把自己拾掇得光鮮些,免得公子反感。”

柳竹秋相信他是好意,但不願受人擺布,再說這麽做可能適得其反,笑嘻嘻道:“多謝雲小哥費心,小女子這等粗陋之姿,縱使細加修飾也增色有限,何必費力揚己之短去貽笑大方呢?況且褚公子本就容華絕世,想來不會在乎他人美醜,此番我自會謹守禮儀,不惹他生氣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