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他抿唇閉了閉眼, 覺得自己腦海裏那股紛繁雜亂要壓死人的滔天思緒,忽然就這樣消失了。

女孩的聲音依舊回蕩在耳邊:

——你為什麽想死啊?

……因為活著沒意思啊。

他擡手摸了摸左肩上的那道舊燙疤,無比譏諷地扯了扯唇。

多少年了, 這東西還是去不掉。

也正如他的人生一樣。

永遠,永遠都是黑的。

看不到盡頭了。

他閉目,屏氣,然後再一次沉入了水底。

這一次,眼前很暗。

也沒有人會過來拉他。

祁凜有時候會很喪。

呵,是人都會喪,不過就是分“撐過去了所以勉強繼續活著”和“撐不下去於是就死掉了”,這兩種人生的可能性而已。

前者被稱為明事理且熱愛生活積極向上,後者就是心理脆弱不堪一擊枉顧生命、對不起父母雲雲,是被世人的吐沫星子瘋狂濺滅並淹死的存在。

之所以不想寫作文。

是因為他壓根不信那些虛無縹緲的大道理,或者溫情脈脈的雞湯,什麽“父愛如山”“母愛如水”,什麽“風雨過後前途必是一片光明”以及“堅守本心,世界終將為你而來”

他坐在位子上, 聽著台上的同學那些聲情並茂的歌頌,心裏只覺得無聊透頂, 好笑至極。

他生下來就被親人扔在破道觀裏。

被人扔了三次, 或許還有更多。

頂著同一個諷刺至極的祁姓,和那人卻見過僅有幾面, 對於那個男人的面容,他幾乎模糊不清。

眉角的傷已經結痂了,但時不時還是會抽痛, 就如同, 即使他不住在那棟關著精神病女人的陰暗別墅, 卻還是能在每晚,都聽到孫薇那歇斯底裏的嚎叫。

一聲一聲,滿是怨恨,從無止息。

明明是生了他的女人。

卻對他如此殘忍。

他還記得自己年幼時,被她推下泥灘的那個時候。

身子骨那麽疼,頭幾乎疼到要裂開,明明是昏昏沉沉的,卻因為求生的意願而硬生生變得清醒。

嚴重的肺炎沒有要了他的命,卻在那種時刻,慌亂和恐懼將他助推著,瘋狂拽向死神的那一頭。

泥沙盡數灌進鼻子裏,他漸漸感到呼吸困難,海水的腥鹹味是那麽惡心,他就像是只臥沙的螃蟹,雙手雙腳無力絕望地撲騰著,隨後被迫陷入到未知的泥灘深處。

下落,下落。

沒有支點的深陷,痛苦,恐慌,呼喊到幾乎破了嗓子,然後是下墜到了極點的絕望。

【救救我,救救我】

他陷在泥灘裏,這麽對孫薇撕心肺裂地喊。

媽媽,救救我。

求求你,求求你。

別丟下我。

救救我啊。

我會乖的,我會聽話的,我會乖乖吃飯,乖乖睡覺,絕對不會吵到你,絕對不會的,媽媽。

我不會發出一點聲音惹你生氣,媽媽,求求你,求求你,別丟下我。

……別丟下我啊。

他不斷地下落深陷,拼命掙紮,揮舞著手臂,眼睛因為恐懼而瞪大,幾乎要裂出眼眶。

最終卻眼睜睜看著她,一步步走下了那個低矮的土坡。

從來,沒有回過頭。

一個學術層面頗為棘手的精神疾病,於是恐怖的惡魔和極端的病態占據了她的腦子,讓孫薇變得時而瘋癲時而悔恨時而溫柔,她每次對他惡語相向,或者將他獨自一人扔在數九寒天的陌生街角。

一次又一次。

那天他憑著記憶努力走回家裏的時候,沒有任何人在意。

然後夜裏,他就發起了高燒。

至於孫薇。

在她清醒過來之後就會抱著他猛烈地哭,一遍遍地重復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媽媽有罪,阿凜,不要恨媽媽,媽媽不是故意的,媽媽發起病忍不住。

但是如果他這次真死了,等她恢復正常的時候,會為自己的罪行,而悔恨哭泣嗎?

而那時候他是來不及想的。

因為在最後那句撕心裂肺的“媽媽”後,是被灌進他嘴裏的,無數腥臭而腐爛的泥沙。

最後,他是被一個眼尖的漁民給救起來的。

而幼小的自己連同那副細瘦的軀幹早已經死去,活下來的是麻木的骨架和無謂的身體。

後來孫應堂跟他說,小凜,你媽媽不是故意的,她身不由己,你不要怪她。

你去簽諒解書,因為她不能被關進監獄裏,去救救你媽媽。

……那誰來救救他呢?

被視為野種,恥辱,敬而遠之。

年幼時被一群小孩子按在地上踢打,被推進廢棄的井底一天一夜,也沒人來幫他,找他。

他們卻要他諒解。

卻要他去救人。

他曾被他們中的誰善待過了嗎?沒有。

那他做錯什麽了嗎?

沒有。

這惡心透頂的人生。

這操蛋的,令人作嘔的,極度不公平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