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手可摘天上月

諸臣退朝,官僚遊魚般離開宮殿。人影散亂,腳步聲遠去歸於沉寂,偌大的殿宇裏只剩下那個端坐在冰冷石座上的男人,和底下挺拔昳麗的女人。

“為何不走?”澹台凈垂下深灰色的眼眸,冰涼的目光猶如清冷月色,籠罩江雪芽全身。

江雪芽抱臂而立,笑著歪歪頭,“不是大掌宗希望臣留下來麽?”

澹台凈的嗓音越發寒涼,“你太放肆。既得孤寬恕,當閉門思過,而非再次挑釁。”

“挑釁?”

江雪芽頗有些訝異地挑了挑眉,她忽然擡步,拾階而上,向澹台凈走去。數十年來,還沒有人像她這般放肆。大掌宗高坐於北辰殿,九重階彰顯了他尊貴的身份,將他和別人分離。他聖人一般獨自坐於雲端,而他的腳下,皆是要俯首參拜於他的塵土。

此刻,江雪芽這個膽大妄為的女人竟踏足了他的九重階,一步步向他走來。她的靴底汙染了他的凈土,澹台凈的臉色越發冷凝。

“這才是挑釁。”江雪芽笑著,嘴角緩緩滲出血絲。

君王般威嚴的靈壓無聲地施加在她的雙肩,逼著她低頭,逼著她停步。畢竟是朝聖境的秘術者,這天下最為霸道強大的男人。他的靈嚴山海一般沉重,在他的面前你只能虔誠地跪拜,否則必定折斷驕傲的頭顱。

然而江雪芽仿佛不怕死,固執地仰著頭,一步步向他靠近。她強撐著泰山崩嶽般的壓力,腳下的石階不堪忍受負重裂開縫隙。她竟然還帶著笑,滿眼桀驁與戲謔。

澹台凈沉默地看著她走來,她長大了,和以前不一樣了。她是他摯友白衣上人的弟子,與他唯一的外甥蘇如晦情同手足。他數次見她與蘇如晦勾肩搭背,嬉嬉笑笑,也曾見她與桑持玉比試刀鋒,校場格鬥。她和玩世不恭的蘇如晦不一樣,和無欲無求的桑持玉更不一樣。他知道這孩子刻苦上進,在秘宗摸爬滾打十數年,一路走進北辰殿。

他照拂她,把她當成和晦兒一樣的晚輩小孩。他贊賞她的果敢成熟,所以賜婚雲州,讓他唯一的弟子與她訂立婚約。只是他沒有想到,當女孩長成女人,她渴望的遠超他的想象。

一個半月前秘宗第一次發現妖邪入侵,她解剖妖物,請他旁觀,卻沒想到那妖物骨頭生香,讓人意亂情迷。那是個無法改正的錯誤,像不潔的汙點汙染他的人生。

江雪芽終於走到他的面前,身體微微顫抖。她已經是強弩之末,觀火境都不到,根本無法承受他的森然威嚴。可她並不退縮,注視澹台凈的雙眸仿佛熾熱的炭火。她單膝跪在大掌宗跟前,捧住他骨節分明的白皙右手,輕輕親吻他的指尖。

“可我並不想挑釁你,”江雪芽低聲道,“我仰慕你啊,大掌宗。”

“孤視你若子侄。”澹台凈的面容冷若冰雕。

“太不巧了,大掌宗視臣若子侄,臣卻視大掌宗若愛侶。愛侶殺我,我甘之如飴。”

“晦兒病死昆侖,玉兒遭孤驅斥,”澹台凈淺淡若琉璃的眸子注視著她,“狂妄的孩子,你不怕落得同他們一般的下場麽?”

江雪芽緩緩笑開,“他們怨你鐵石心腸,可事實真是如此麽?阿晦是你胞妹唯一的骨血,五年來你想盡辦法延續他的壽命,又何嘗不是想等待一個奇跡?桑持玉是你帶入秘宗,他桑氏遺孤的身份是你給的,他舉世無雙的刀法是你教的。恕臣大膽猜想,你早知道他是個卑賤的半妖,若要他性命,豈會等到紙包不住火的今日。當年你讓他同臣結親,打的是讓臣回護他周全的主意。後來結親不成,你廢他秘術,斷他右腿,是為了讓他無害,他日東窗事發,百家討伐,不會把一個廢人視作威脅。可惜他們只看見你冰冷的面目,看不見你的苦心籌謀。桑持玉執意反叛秘宗,你的心何嘗不痛?”

澹台凈冷漠地評價:“妄加揣測,自作聰明。”

“大掌宗分明是被臣看穿,惱羞成怒。”江雪芽輕笑,“大掌宗心懷天下,為天下子民計。人間狹窄,田地有限,養不起源源不斷呱呱墜地的孩童。十個人分一碗飯,十個人都會死。五個人分一碗飯,勉強能夠苟活。嚴刑峻法驅逐劣民,是為了讓人間的百姓至少人人有口糧。但是不會有人感謝你,即使是那些有口糧飽腹的黔首,也只會埋怨你高居廟堂,不知人間疾苦,才讓他們衣衫襤褸。如今你放棄了不苦關外的流民,只怕黑街更加恨你入骨。”她狡黠地笑,“所以我賭大掌宗心軟,必定不會殺我。”

澹台凈緩緩移開視線,“退下,孤不殺你。”

江雪芽的身體微微顫抖,“想退也退不了啊……”

她說著,咳出一口血。靈壓傷及她的筋骨,此刻她承受的壓力無異於扛著百斤大包。縱使秘術者身體素質卓越,也受不了如此折磨。江雪芽最後一個字說完,便暈了過去。她失去意識,向一側歪倒,並非朝著澹台凈的方向。底下玄武石階足有九重,江雪芽本就跪在階沿,這樣昏過去,恐怕會滾下階梯。澹台凈端坐著,似乎無動於衷,任她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