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沈驚時他,確實是自找打擊。”

從沉羽閣回來的路上,風聲颯颯,雨停了又下,這句話在溯侑腦子裏不知轉了多少次,每個字,連她含笑的尾音,都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甜蜜。

每轉一次,便覺得目眩神暈,隨後從四肢百骸湧上一種事態脫離控制的驚懼與茫然。

他忍不住告訴自己。

一句話。

不過是她隨口一句話。

直到那道倩影踩著風塵雨露躍進那座小院,溯侑才霍的繃了繃指尖,擡眸望向天穹上堆疊的烏色雲層,極快地閉了下眼。

他覺得自己真是瘋了。

行至院門口,諸多繁雜的情緒一一被鎮壓,溯侑轉瞬間套好了張面具,發現朝年在裏面堵著,他橫著劍推開院門,問:“做什麽呢?”

朝年指了指裏面,道:“佛女到了。”

溯侑了然,他進了小院,發現薛妤和善殊並未在書房相談,而是就著院內的石桌坐著,面前擺了高高兩摞冊本和紙張。

善殊捧著茶盞輕抿,認真聽沈驚時不甚走心的回稟,時不時低低問一句話,薛妤則捏著他們才從沉羽閣帶出來的關於飛天圖的資料從頭掃到尾,看過一遍後擰著眉又看一遍。

等薛妤終於放下手中的冊本,善殊指尖摁在眉尖小幅度轉圈,一副頭疼的模樣,笑得頗為無奈:“這幾日,沈驚時給阿妤姑娘招麻煩了,是我的不是。”

薛妤的視線在沈驚時那張玩世不恭的俊臉上轉了兩圈,動了動唇,道:“無事。不算麻煩。”

不算麻煩的意思。

善殊都無需深想,便知背後這人肯定是不太老實。

“沈驚時。”善殊回眸看向他,道:“你給我站好些。”

沈驚時撫著高挺的鼻梁,笑得格外勾人,聲線懶懶散散的提不起精神:“知道了,佛女殿下。”

一個敬稱,愣是被他稀奇古怪的咬字方式拆得七零八碎,聽起來很有一股獨特的風韻。

薛妤見狀,不由多看了沈驚時兩眼。

沈驚時不避不讓,眼底幾乎是肉眼可見的盈滿了笑,他對誰都這樣,沒骨頭一樣舒展不開的散漫,笑起來只讓人覺得是天生隨和好相處的脾性。

薛妤見過的笑有許多種,在她面前展露美貌的亦不在少數,唯獨很少見沈驚時這樣的人。

不論是他說話的語氣,還是展露出來的笑意,都是放松而輕快的,全然沒考慮什麽身份,地位,得失。

一句話,想這樣說,便這樣說了,面對一個人,想笑就笑,想不搭理便不搭理了。

吸引善殊的,大概就是那股率性而為的灑脫。

果然,善殊一聽,低低地嘆了一口氣,幹脆轉回去看手中的卷軸,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此時,朝年“嗷”的叫了一聲,又猝然止住,梗著脖子像只慘叫到打鳴的公雞。

一時間,四雙眼睛齊刷刷看向他。

朝年的視線順著自己胸膛,一路落到腰間後兩根肋骨的位置,臉上是因為疼意猙獰到扭曲,又硬生生憋到一半不敢發作的復雜神情,他看向溯侑,抽著涼氣道:“指揮使,你的劍。”

溯侑驟然清醒,他難得現出點出乎事態之外的怔然,後知後覺地察覺到自己方才做了什麽。

薛妤和沈驚時四目相對,觸到後者那雙含笑的明光熠熠的眼時,他眼也不眨,用劍尖重重抵了下朝年的肋骨。

那一下。

朝年覺得自己兩根肋骨被驟湧的風暴粉碎了。

“抱歉。”溯侑舔了舔幹燥的唇,垂眸啞聲道:“我沒控制好。”

這可真是稀奇事。

一個能揮出一劍碎飛天那種氣勢的劍修,居然會連這種力道平衡都把握不住。

朝年慘聲呻、吟,捂著眼道:“行,我離遠點,您可別再誤傷了,再來一次,我真是命都要去掉半條。”

說罷,他扭著腰一瘸一拐地挪到離薛妤不遠的石墩處。

經歷這樣一番小插曲,薛妤轉而看向溯侑,無比自然地道:“你過來,看看飛天圖的詳細介紹。”

溯侑卻踟躇著不敢近她的身。

那是一種無法形容又格外矛盾的心情,翻江倒海的鬧騰。

若說前兩日還可以自欺欺人,堂而皇之地為自己的反常尋借口,說是十年幽閉,再見到她,一切又都回到了正軌,因此稍有情緒波動,實屬人之常情。

可之前呢,方才呢。

他是妖,生來沒感受過愛,於是也不知什麽叫心動,只是骨子裏的強大本能在叫囂,讓他止步,讓他清醒,讓他退回原路。

他甚至有預感,在一片迷蒙黑暗中,自己已然站到了斷崖之巔,身後狂風呼嘯,風雨如劍,唯有前方是暖光,是歸港,可再往前踏出那兩步,甚至一步,他從此將徹底失控,再無退路。

溯侑握著劍身的手掌松了又攏。

薛妤說完便低了頭,專心致志整理手邊的冊本,側臉氤氳在一團柔光中,對他煩亂成麻的心思毫無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