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何統制幹脆地道:“柔弱個屁……你真嚇老子一跳。”

暫得安全, 鄭玉衡也是心神稍松,他調整了半晌的呼吸, 聽一旁軍士耐不住好奇詢問:“鄭督運, 你這騎術也就罷了,這弓怎麽還……”

“一百斤的柘木弓,我十三歲就拉得開了。”鄭玉衡道,“久曠六藝, 射技生疏, 見笑了。”

他倒真是當謙辭說的。

只不過這謙辭聽得人實在牙癢癢, 不光是問這話的軍士愣了一下, 一旁本來打算不理他的何成飛都禁不住哼了一聲, 轉頭上下掃視他一番,又望了望遠處火把之光已然黯淡的李宗光部,道:“讓你和張大人囫圇個逃出來, 此人恐怕真是死罪難逃了,除非他在這北疆戰場上能拿個力斬賊首的頭功, 否則短短不能赦的。”

鄭玉衡擦幹凈臉上、身上的血,又接過軍士的酒壺漱了漱口,舌尖還殘留著烈酒的辛辣, 但寒風一吹,他的意識格外清醒:“這反倒不好。”

“怎麽不好?”何成飛不禁問他, “既然犯了要殺朝廷命官來脫罪的心, 就要為此付出代價!有舍有得,就是小兒輩都知曉的道理,他李宗光長到這麽大, 難道敢做不敢當?小鄭大人聽到謀害自己的人必然受死, 不覺得痛快?”

“痛快是有的。”鄭玉衡極坦誠, 但旋即又道,“李善德知道這樣一個下場,這是北疆前線,難保他麾下這幾千眾會不會反?會不會延誤大局?”

李宗光字善德,說來也是有趣,這樣一個為了金銀財帛、腰纏萬貫而吃空餉、殺朝臣的人,不僅要“光宗耀祖”,還要“良善德行”,實在諷刺不已。

他這麽一說,連何成飛都回過味兒來,臉色有些嚴肅:“你說得是,既然那一位給你這樣的調遣之令,我手底下這兩千人馬想來也是為了大局準備的了,小鄭大人盡管說,只要不違背天地祖宗、不違背君臣綱常,老何什麽都聽你的!”

鄭玉衡當機立斷:“請何統制不要休息,我們今夜便作筏渡河,一定要趕在與康州四郡交兵之前,將此事面呈統帥。”

“好!”

……

與此同時,在同樣風蕭不止的淒清午夜,慈寧宮寢殿珠簾外的陪侍小榻上,聽見咳聲的趙清當即攏衣而起,秉燭近前。

今夜正是趙清趙女使當值,她此前僅是一位斟酒女使,是一步步被賞識擡舉著成了一等女使,而後又作為近侍值夜、在董靈鷲面前有個名姓的。

加上趙清前些時日為太後辦了送別小鄭太醫之事,在慈寧宮中便愈發算是有頭臉的人了,但她寡言少語,是一位素來事不關己不開口的冷淡脾性,除了在娘娘身上盡心之外,居然也沒有什麽莫逆好友、父母親眷。

又正因為這樣,董靈鷲略略關照她些,趙清便養成了唯獨只在董靈鷲身上用心、又有愛屋及烏的習性,所以對鄭玉衡這個人也算關注和了解。

不過這也是慈寧宮大多數人的心路歷程,十個裏有九個暗地裏都將娘娘視作長輩、養母般的身份。皇城內侍多挑選布衣百姓家,身世這樣孤苦伶仃,又遇見太後這樣的慈悲心腸,形成了這樣的風氣,倒也是情理當中的。

趙清聽見太後娘娘咳了兩聲,心裏就有些發緊。她秉著小燭邁進珠簾內,見屏風後頭依稀坐著一個纖柔的影子,身段瘦削,只在肩上披著一件毛絨絨的狐裘,手畔點著燭火。

她弄出點聲響來,從屏風一側過來,輕聲探問:“娘娘可是咳醒了?外頭的藥盅裏溫著鄭太醫給您開的養身潤肺的湯藥,奴婢給娘娘端上來。”

說罷倒沒抽身就走,而是低下身,跪在地上給董靈鷲整理衣衫,將狐裘滿滿地蓋住了雙肩和臂膀,才起身欲離。

董靈鷲叫住她:“不必了,又要吵起七八個人睡不安生,你倒盞茶吧。”

趙清身影微頓,卻是搖頭,勸道:“您讓鄭太醫怎麽放得下心呢?”

董靈鷲默然不語,手裏轉著手串。趙清見她未開口,便先倒了茶,又出去端藥了。

實際上,董靈鷲也並非完全是咳醒的,嚴格來說,她算是被噩夢驚醒的,至今還有些心臟突突直跳,有一股揪著一般的疼痛。

但這噩夢在片刻之前,還算得上一場相思的“春夢”。

董靈鷲聽了一天的軍報和後勤調度決策,睡前取出鄭玉衡寫得那幾封回報來看了幾眼,也不知道是有所思、有所夢,也是因為他傷著手的字跡令人不寧,一頭睡下,竟然不多時,就夢見了小鄭太醫。

小鄭太醫的外貌、臉色,全然不似在宮中寵愛嬌養似的模樣。董靈鷲見他手上身上都是血,累累傷痕,那張又俊俏、素來又有點清高矜持模樣的臉上也濺著血痕,眼睛哭得紅腫,真真是可憐極了。

董靈鷲此前不覺在夢中,自然是心疼不已,將他拉入懷中,細細驗看他身上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