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第2/4頁)

溫衙內剛要開口問,便見這位鄭主事單手按在冊子上,指腹壓住了上面微微破損賬簿封面。

他眉宇平靜,眼眸烏黑,這雙眼睛素來謙和內斂,與人直視也是很快就避開,讓人感覺鄭鈞之是個從不惹事、秉性文弱的人。

但溫皓成跟他視線一對,突然覺得他的眼神涼颼颼的,透著一股藏匿在靜水之下的冷意。

鄭玉衡開口道:“我們也賭一點兒什麽吧?”

溫衙內對危險的感知瞬息被沖淡,他愣了愣,跟周圍眾人哄笑了幾聲:“喲,鄭大人也要賭啊?我可是賭的行家,你可別說我欺負你。”

“我是說,”鄭玉衡輕輕道,“我們得有一個彩頭。”

“你說,什麽彩頭?”

“慚愧。”他道,“這些賬冊,我能一一看完,從頭捋到尾,審查缺漏,都多虧了我家裏人幫忙掌眼,如你所說,她是一個女子。溫衙內既然瞧不上女子,那想必也不會相信她的能力了。”

溫皓成哼笑了一聲:“你什麽意思?女人讀什麽書,看個《女則》、《女訓》,學會怎麽伺候公婆、照顧子孫,那就是賢惠之妻,還能幫你看懂這個?”

鄭玉衡淡淡地道:“是她就可以。”

溫皓成更是大笑不止,完全不放在心上,徹底輕敵了,癱下去翹著二郎腿道:“要是我贏了,你趕緊卷鋪蓋滾出這裏,別礙我的眼,要是我輸了,鄭鈞之,你想怎麽著怎麽著,從此這裏你就是老大。”

鄭玉衡道:“一言為定,眾所見證。”

他翻開了這些令人看都看不懂的賬冊,伸手挑出熙寧三年,熙寧八年的這兩本,翻到八月以後,將兩本放在一起,道:“這兩本在八月以後,即秋收的糧食入庫,就已經是虛假的了。”

“所謂虛假賬冊,講究九真一假,在不起眼處以不實的名目添上一筆,或是省去一筆,而後將賬目理平,進了多少、出了多少,大看之下是沒有問題的。熙寧三年記載,因天災霜凍產量不足,收上來的數目只有往年的一半。但同一年京郊百姓的其余賦稅卻如約上繳,一年中若是糧食產量不足,與之相依的蠶絲等物的產糧應當一同減少,但這一年所繳的絲卻是足數的。”

一本作為佐證的、熙寧三年的蠶桑稅賦賬目放在桌案上。

眾人伸著脖子探看,彼此面面相覷。

溫皓成的臉色也有點變了,伸手拿起作為佐證的那一本。

京中養蠶制絲的數目雖少,但在夏秋兩季都有,且所需的溫度更為苛刻。桑農都無礙,稻農怎麽會受損?

鄭玉衡繼續道:“同樣的手法在其他的幾冊中也有,前幾日我去了一次這兩個倉庫,把持著鑰匙的老吏耳聾拄拐,一味只知推脫。裏面所存的資糧,我逐一盤查了一下,缺了兩千一百余石。”

“不光是霜凍,近幾年賑濟荒年,向其他州臨時調派的糧食,裏面也有不少難以測度的虛假、隱漏、錯誤的記錄。這些賑災的糧食只有不足六成到了百姓的手裏,否則此後為了安撫流民、為了安置屍骨所需的費用,不會巨大到這個數目,一定有人名義上領著賑災糧,實際上卻被餓死路邊。”

鄭玉衡說這些話時,神情和語調都平靜至極,每個字仿佛已經收在心裏斂了許久,沉沉下落下去、墜入潭中,迫使他不斷地學會鎮定、寂靜,學會孤獨地記錄著一些令人怒火中燒的數字。

“你怎麽知道不會是這個數目?”溫皓成反駁道,“災民流竄,就算有官府賑濟,傷亡之數也不可能控制得住。”

鄭玉衡看著他問:“溫主事還記得魏缺魏侍郎是因為什麽被謀害的嗎?”

“是……”

是福州賑災。

“可供參考和推算的數目,近在眼前。”鄭玉衡道,“謀害欽差之人,是已經被大理寺蓋棺定論的貪官汙吏,這道罪名公布於天下,自然也會有相應的證據,只要兩相比對,就能算得出全力賑災後會死多少人,而糧款不足六成,又會多死多少人。”

溫皓成盯著他的臉,他簡直想破頭也想不到,鄭鈞之為什麽懷中揣著這麽大的一件事,卻能保持每天都形影寥落、沉默不言的面貌。

他直覺不對,額角滲汗,豁然起身道:“你先不要說,這事情……”

“這件事,”鄭玉衡道,“涉及到戶部官員的變動和內鬥。”

溫皓成錯愕地看著他。

“衙內,你們這二十多個酒囊飯袋,倉部司一直養著、一直放在這兒,除了是看在溫侍郎的面子上之外,還是因為戶部就有人想養著你們,讓你們這群活著卻不做事,堪比死了不埋的人,來守著這筆含糊不清、錯漏百出的賬冊!”

他攏了攏袖口,語調逐漸和緩下來,臉上也帶起一點微笑,徐徐地跟溫皓成道:“一旦事發,書令史、文掾,這一顆人頭、兩顆人頭,是抵不過的。太後娘娘和陛下若是雷霆震怒,只有你……溫衙內,豪門子弟,重臣家屬,你的人頭才夠填賬。到時候焦頭爛額的是你的兄長溫侍郎,危在旦夕的,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