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清晨, 朦朧光暈投入窗內。

董靈鷲醒來的時候,隔著薄薄的紗帳, 望見鄭玉衡披著衣服的背影。

他立在窗邊的小案前, 點著燈,眉頭緊鎖,在細細地寫東西。董靈鷲估摸著,就是那些錯綜復雜的賬本。

這眼前的景象讓她忽然很恍惚。

曾經的昔年故夜裏, 她也不止一次起身時見到孟臻坐在那張小案前, 形影寥落。每當此刻, 她早已冷寂成灰的心, 都會響起“他或許也並沒有什麽錯”的聲音。

只不過這念頭往往如泡沫一般浮現, 很快便被現實戳破散去。她終能一次又一次地認知到,他們兩人只適合做朋友、做夥伴、做一生不離的搭档,卻做不了情長不滅的愛侶。

董靈鷲翻過身, 趴在榻邊望著他,感覺內殿溫暖如故, 怕是鄭玉衡不止起來一回。他年輕有活力,哪怕這麽勞累,竟然還能集中精神, 每件事都做得很認真。

嗯……這件衣服有點眼熟。

她看著看著,就發現了重點, 上下將鄭玉衡又審視了一遍, 伸手撩開床紗,坐了起來。

董靈鷲動作輕盈,但也產生些窸窸窣窣的細碎摩擦聲。鄭玉衡立即感應到, 放下筆走過來, 靠在床前低問:“還早呢。不再睡一會兒?”

董靈鷲擡指摩挲著他的臉頰:“真的不累?”

鄭玉衡如實回答:“有一點。但看見您之後, 就只剩下高興和雀躍,沒感覺到累。”

董靈鷲笑了笑,說他:“真的學壞了,嘴甜,甜得像花言巧語。”

鄭玉衡也不辯駁,按住她的手腕,聲音溫潤:“臣服侍您更衣。”

董靈鷲頷首。

他便沒叫殿外伺候的人,將瑞雪姑姑早已準備好的一套衣衫從屏風外取進來,給太後娘娘穿衣綰發。董靈鷲坐在妝鏡前,望著鏡子一側折射出來的影子,忽然道:“白鶴紋很適合你。”

鄭玉衡動作微頓,望了一眼袖口上繡著的白鶴紋路,一圈隱隱的銀線收住邊緣,設計得很是精巧,他整了一下袖口,不知道她是想要誇獎自己會穿衣服,還是對這種效仿明德帝的做派、甘願為替身的姿態感到滿意。

他心裏突然有點悶悶的。哪怕鄭玉衡是真的想取悅她,才做了這幾件衣服,可面臨這種誇贊,免不了還是會吃醋、會質疑自己不純的用意。

董靈鷲繼續道:“比先皇帝更合適。”這樣總能安你的心了吧?

小太醫不就是喜歡聽這個嗎?不然也不會老是跟已經埋進土裏的人較勁。

鄭玉衡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停了好一會兒,然後又擡起來捂了下臉,按了按眼角,說:“娘娘……”

董靈鷲轉過頭:“眼睛痛?”

他低下身,將手移開給她看,眼角紅了一大片,很是可憐地說:“睫毛掉進去了。”

董靈鷲道:“我看看。”

她的手按住眼角,發覺他的眼眶燙燙的,以為是掉進去的睫毛把他弄疼了,便仔細看了半晌,吹了吹他的眼睛,低聲道:“在哪兒呢?”

“疼。”鄭玉衡只是說。

董靈鷲又找了找,最後才在眼睛的角落撥出一根掉進去的眼睫,又輕輕吹了幾下,語調溫柔:“怎麽這麽不小心。”

鄭玉衡由著她吹眼睛,與對方四目相對,視線碰觸,他忽然不知道從哪兒生出來的膽量,伸手圈住她的腰——雙手繞到椅背那邊,將董靈鷲環在懷中。

他貼過去,令人無處防備地親了親她的唇,然後緊緊地抱住她,聲音有些黯然低啞:“太後娘娘……”

“嗯……”董靈鷲撫摸著他的背,“怎麽了?”

“臣不想離開您……”

董靈鷲輕聲:“也沒有人要你離開我呀?”

“我是說很久很久以後。”他道。

“多久?”

“幾十年以後。”鄭玉衡喉結微動,將話在口中轉了好幾圈,然後道,“娘娘百年以後,臣想陪著您……”

“大殷沒有殉葬的規矩。”董靈鷲道,“如果有,哀家肯定早就廢止了,不會讓活人因死人的‘寂寞’而無辜受牽連。”

鄭玉衡不說話了。

“還有,”董靈鷲抱著他,對方的身體在冬日裏反倒很溫暖,像個小火爐。她耐心而溫柔地安慰,“你才多大啊,想殉葬要折多少壽?到時候會有很多事……很多很多別的未盡之事牽扯著你,人活在世,奮不顧身的事有一次就夠幸運了,怎麽能一生都可以為對方奮不顧身呢?”

鄭玉衡被安撫下來,但沒有回答。

他在董靈鷲懷裏充完了電,又起身將合適的簪釵挑出來,挑到一半,董靈鷲面色很復雜地看著桌上交錯的飾品,委婉道:“把瑞雪叫進來吧。”

鄭玉衡聽出她的弦外之音:“不好看嗎……”

“要聽實話?”董靈鷲反問。

他有些受到打擊,默默地去請了瑞雪姑姑,然後收拾好記錄整理出來的賬目,從旁跟董靈鷲告別再三,才依依不舍地步出慈寧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