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春日小雨淅瀝,乘風入煙霧,如時鐘走走停停,忽而陣陣雨,忽而又放晴。

紙箋沾上微薄涼意,提筆寫下的字藏了一抹江南心事,叩雨打屋檐,靜默無聲,只與描摹它的人隔煙波浩渺對視。

葉青堯懸筆,了無趣味地收起宣紙,門窗外伸進來一只修長手指,摁住她的紙,嗓音帶笑:“寫得這樣好,怎麽不高興?”

葉青堯擡眸,看到胥明宴,他同樣擡起眼,含笑凝視她。

“雨又停了,一起走走嗎?”

好像又回到三年前,日子雖然重重復復,但不會枯燥無聊。她寫完字,他看完書,相約著一起喝茶散步,路上隨便遇到一束花,一株草,兩人都能就此討論出一些生命輪回的道法,看起來總是那樣合拍。

葉青堯走在右側,胥明宴擡手幫她擋一些路兩旁伸出來的枝丫。

葉青堯目不斜視,雖然步伐緩慢,但只顧朝前走,倒襯得胥明宴像個陪小姐出門的小廝,不停地為小姐擋去前路障礙。

胥明宴看出她興致不高,對這樣奇怪的疏離並不生氣,而是寬容地笑了笑,在遇到台階時向她伸手,連同自己的腰也一起沉下去,“我扶坤道,請。”

從前他也會偶爾這樣打趣,和她開玩笑,葉青堯也會露出些笑容。

現在。

葉青堯同樣扶住他的手,三分笑意,卻眼底未達,淡淡一聲:“勞煩師兄。”

全是客氣與陌生平靜。

胥明宴眼中的笑凝固,多少帶些無所適從。

他在亭台裏提前準備好茶和點心,還有兩本書,打算和她追憶從前,葉青堯看到那些東西,卻突然生出一股乏味。

從記事起她就在看書,寫字,焚香,插花,生活在所謂的風雅裏,卻也被框在了這些風雅裏。

做這些談不上喜歡,只是習慣,就像吃飯喝水一樣的習慣,胥明宴原來早就會錯意,錯把她的習慣當喜歡,以為準備著一杯清茶,三兩本書,就會讓她開懷。

如果是從前,倒也無所謂,現在的她實在不願意多浪費時間。

“青堯,坐。”他笑著用指尖輕敲茶壺。

淮江汝溪鎮燒出來的瓷器,描摹翠景芭蕉,江南暮時雨,就著這樣的好景色品茶,是很風雅,瓷器被敲了兩聲,也的確清脆悅耳。

“你喜歡的碧螺春。”

葉青堯淡瞧了瞧天色,隨意瞥桌上的東西,唇角提起,“比起喝茶,我最近比較愛畫桃花。”

胥明宴斟茶的指尖稍許停頓,揚眉看了看她,“桃花?”

“嗯。”

他笑如春風,卻頗為不贊同:“我還是比較喜歡你畫荷花。”

“桃花哪裏不好?”葉青堯看著他眼睛,帶些笑意問。

胥明宴微愣,仔細打量她,沒能在她神色中捕捉到多余的情緒,她仿佛只是隨意的發問,又像是準備和他討論,就像從前一樣,他們出現分歧時,也會這樣。

“桃花也不是不好,只是花氣過於艷媚,你溫柔淡雅,更適合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

原來如此啊。

葉青堯低眸淺笑。

“師兄的話青堯不敢苟同,在我認為,花既然生而為花,那麽便只是花,有其生命,有其特性。能沖破頑石發芽,能抵過歲月寒霜綻放芬芳,就已經極具魅力。”

“無論花的品種,無論花是以什麽方式存在,無論它的顏色,形式,我們應當只是欣賞它,而不是用人類的眼光,用古人留下來的思想,用我們自己的價值觀去要求它,看待它。”

“你曾說我畫桃花妖冶,我卻覺得桃花可愛,可見並不是桃花艷媚,而是我並非出淤泥不染。當然,我也不會因此只畫桃花而不敢畫蓮花。我就猶如這桃花,生當自由,莫管他人,不應被任何莫須有的聲音定義。”

“我即是我,你見即是我,我即葉青堯。”

行立在青山之間,止停於綠樹林蔭之下,人類猶如滄海一粟,渺茫而微小,她更是其中最為柔弱的,延古至今的小小女子。

可這小小女子一身素衣手拿菩提,眼眸清淡似笑非笑,冷靜而狂妄,仿佛這天地日月都只是她平平無奇的踏腳石,仿佛所有人,也包括他胥明宴,都只是她修道之路的養料,實在不足掛齒。

胥明宴怔怔看著她側影,當真清絕美麗,舉世無雙,顰笑間碾碎他隱藏的齷齪心思。

——“我即是我,你見即是我。”

她是在告訴他,她只做這世間的獨一無二。

胥明宴被震得難以回話,突然覺得她陌生,突然又覺得新奇。

他印象裏的葉青堯溫婉柔和,難道以為錯了嗎?難道她並不是這樣,而是有棱有角?銳不可擋?

“青堯……”

“師兄這些年。”她擡眸,眉梢眼角延展出幾抹淡漠的失望,輕搖了搖頭:“還真是……”

“毫無長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