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掌摑

徐思婉再醒來時已是此日清晨, 窗外天光正亮。

徐思婉睜眼猶覺頭腦發沉,扶著額頭坐起身。花晨連忙上前, 彎腰扶她:“娘娘……”

花晨滿目的關切, 亦有幾分小心,見她只是淡淡的,輕聲告訴她:“陛下一直守著娘娘, 適才兵部的幾位大人入宮議事,才剛回了紫宸殿。”

徐思婉面無波瀾,聽罷不置一詞,只問:“唐榆呢?”

“唐榆……”花晨眼眶一紅, “若按著規矩, 無非是拉出去草葬。”

“去取百兩黃金,給六尚局, 讓他們厚葬他。”她道。

花晨神情一緊, 欲勸:“娘娘,唐榆這事在外人看來可是……”

“厚葬他!”徐思婉怒吼。

她上一句還平淡如水, 這一句突然變得歇斯底裏,花晨嚇了一跳,不及勸上一句,徐思婉已下了床。

她的姿態有些瘋癲, 失了平日的溫柔妖嬈, 赤著足在殿裏急急地踱著:“你去告訴他們, 若要逼死本宮,就將他草席一裹拉出去埋了!本宮早晚要他們六尚局都殉了他!”

“娘娘……”花晨嚇壞了,忙上前將她扶住, 輕聲言道, “這事六尚局也做不了主, 還得……得看陛下的意思,再不然,還有長秋宮呢。”

徐思婉足下一滯,似乎這才回了些魂。

是啊,六尚局能做什麽主?

她啞笑一聲,失神地望向窗外。

窗外白蒙蒙地落著雪。

這是今載的初雪,因為天還不夠冷,雪花積不住,落在地上不久就融了。就像許多無足輕重的人那樣,死得悄無聲息,在這世間積不起一分一毫的波瀾。

她的視線穿過半透的窗紙凝望那些雪花,詔獄裏的情境重現眼前,她恍惚間又聽到唐榆一遍遍地跟她說,要她好好活下去。

她自會好好活著,可她要換個活法了。

“為本宮梳妝更衣。”徐思婉垂眸,眼底一片冷意。這副樣子反倒是花晨熟悉的,見她這樣,花晨就安了心,只是顧慮她的身子才又問了句:“娘娘要出去?”

“去長秋宮。”她道。說罷便幾步走向妝台,面無表情地坐下身。花晨忙喚了宮女們進來幫忙,這廂花晨為她梳著頭,月夕就從衣櫃中取了幾身衣裳出來,問她穿哪身,徐思婉瞟了一眼:“都不好,取那身橘紅繡金紋的來。”

幾人都不由一愣。

那身衣裳是尚服局前陣子剛制好送來的,繡紋精致繁復,尤其是外頭大袖衫上的朱雀,從後頸一直垂到拖尾。

這樣的風格,慣是徐思婉喜歡的,只是的確過於隆重,一時也沒得著機會穿它。

於是花晨月夕交換了一下神色,見花晨頷首,月夕才敢去取。花晨因而對該梳的妝也有了數——衣裙既然隆重,妝容便也要濃烈才好,不然頭輕腳重,便鎮不住那樣的衣裳。

如此忙了近半個時辰,徐思婉才走出拈玫殿的殿門。一襲橘紅與金在冬日的蕭瑟裏透出莫名的肅殺,眼位暈染開同樣的橘色讓她像個修為深厚的女妖,正要去為禍人間。

雪還未停,花晨為她備來暖轎,在宮人們的前呼後擁下向長秋宮走去。

徐思婉坐在暖轎中,神思一分一分地平靜下來。再度回顧詔獄中的一言一語,喉中發出一聲滋味難辨的笑。

那時她在賭,現下,卻說不清自己究竟是賭贏了還是賭輸了。

昨日引她入詔獄的只有王敬忠,到了牢室裏,也只有王敬忠立在身邊。她那時想,四下裏或許真的沒有別人了,因為那些事總歸也不是什麽體面的事,一個宦官對貴妃存了私心,縱使貴妃並不知情,傳出去也還是讓人笑話。

所以她才敢在支走王敬忠後對唐榆說那些話。但她其實也不是沒想過,或許隔墻有耳。

她原是在這樣的事上吃過虧的,此番如此,是因為為了唐榆值得。她在他臨死之前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了卻了一份遺憾,也讓他走得舒服了些,避免了更多痛苦。

可現下,她還是高興不起來。她這般仔細回憶,才逃無可逃地捕捉到了自己當時的另一份心思。

——她當時有那麽一閃念想過,若是賭輸了,那便輸了吧。

她從未想過放棄復仇,可那一閃念裏她覺得,若就這樣東窗事發,和唐榆一起走了,也很好。這樣的死去,秦家長輩們想來不會怪她,她在奈何橋上也有人陪,就此了卻了一生的孤寂。

她真的累了,十幾年的血海深仇都壓在她一個人身上,她連一呼一吸都帶著恨。有時候她甚至會羨慕已然離世的太後,重病能讓一切信念都化為烏有,讓人毫無還手之力,死了便就死了。

只可惜,饒是這樣,她還是賭贏了。

詔獄裏真的沒有其他耳目,她安安穩穩地送走了唐榆,自己卻不得不繼續孤零零地活在這世上。

過了約莫一刻,暖轎停在了長秋宮門口。